第一章 我叫資歷平

這是一場不同尋常的“兄弟”見面。

他們並不相識,二十多年來,沒有見過面,彼此生活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環境,有著不同的家庭背景。

1936年(民國25年),上海。

天氣陰冷,春寒峭料。仿佛是一個很清冷、很閑適的下午茶時間。

貴翼坐在思南路的一家中式茶餐廳裏,看著街對面一排銀杏樹,披了一層層細碎的新嫩黃葉子,有點掙紮“春意”的朦朧,平添了一絲寒氣,倍感淒涼。

貴翼到上海三天了。

貴婉已經埋葬了三個多月了,這三個多月來,全家都沉浸在悲哀的陰霾裏。赴上海就職,原本打算透一口氣,釋放一下孤冷的情懷。誰知剛到上海,就接到父親的電話,叫他務必去找一下二十一年前,被父親遺棄的女人和她帶走的孩子。

父親年紀大了。貴翼想。

二十一年前,父親喜歡上一名色藝俱佳的坤伶,為傳統道德所摒棄,據聞祖父設局,擺了那坤伶一道,讓父親與從前的不良嗜好徹底決裂。

父親曾經鐵了心不要那坤伶肚子裏爬出來的孩子,他甚至剝奪了那孩子的姓氏,對於過去種種經歷,他深以為恥。

直到貴婉去世。

父親認為是那孩子的緣故。

因為,小妹貴婉用的這個名字,當年是給那孩子取的。父親原意要那孩子溫婉和順,對於出身不好的世家子弟來講,只有性格婉約,才有立足之地。

所以,貴婉離奇死亡的事件。對於父親來說,打擊甚大。於今,父親要自己過來看看那孩子現在過得怎麽樣,對於貴翼來說,多少有些躊躇。

這是一場不同尋常的“兄弟”見面。

他們並不相識,二十多年來,沒有見過面,彼此生活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環境,有著不同的家庭背景。

貴翼想著,這孩子進門來應該是怎樣一副姿態?

趾高氣揚?亦或是悲悲切切?是誠心誠意打算“認親”?還是“蜻蜓點水”般走走過場?貴翼覺得自己最好以第三者的面目出現,他打定了這個主意,所以顯得氣定神閑。

如意嬸坐在貴翼對面,她是被貴翼的手下“請”來的。

她一進來,就沉不住氣地嚷嚷:“你們都是些什麽人啊?啊?我們東家是正經人家,你說讓三少爺過來,他就得過來啊。不講道理啊——我還要買菜呢。”

林副官一直好聲好氣地哄著她:“如意嬸,我們只是請三少爺過來坐坐,你看,我們像壞人嗎?”

“電話已經給了你們啊。”如意嬸說。

“那不是他不在嗎。”林副官解釋,“你說他在繁星報館當記者,我打電話過去,說他下午不上班;你又說他在風行鋼琴社調鋼琴,我專程派人去接,說他幹完活就走了;你又說他下午有課,你家三少爺到底打幾份工啊?”

“那……那這一大家子要養活,總得有人掙錢吧。”

這是一個勞碌命的孩子,貴翼想。

“那,你們那一大家子其他人就不能出去找事做啊,你家大少、二少幹什麽去了?你家三少爺底子好,能幹,他要不能幹,你們一大家子喝西北風去啊?”林副官有點沖。

“我家大少爺在提籃橋呢,你有本事,你把他給弄出來啊。”

“提籃橋?”林副官愣住。

提籃橋是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監獄。

貴翼的臉色有些難看。林副官聲氣不自覺弱了點:“你家二少呢?”

“在醫院裏躺著呢。”如意嬸說,“我家三少爺能幹,那也是我們資家花錢教育出來的,與別人有什麽相幹?”

林副官啞了。

如意嬸說了這句話,多少幫資家找回些面子,她心裏恢復了平衡。

“你們不用急,再等等吧,他得從黑山路走過來。”如意嬸說。

“沒車嗎?”貴翼終於開口了。

“坐車要五角錢呢。”如意嬸說。她一說出來,又感覺不該說,好像自己家的主人窮到要省車錢的田地。如意嬸臉紅了,不為自己,為家主。

貴翼沒說話了。

如意嬸緊張地看看整個茶餐廳裏的人,吭吭哧哧地動了動嘴唇。貴翼擡眼望她,很客氣的表情,鼓勵她說。

“我家三少爺膽子小,從小就有精神緊張的毛病,你們,你們千萬不要嚇著他。”如意嬸幾乎是看著貴翼的眼睛把整句話說出來的。

“大嬸,您在他家幫傭有多少年了?”貴翼問。

“我是跟太太一起陪嫁過來的。”如意嬸說,頗有些主人家“元老”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