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蕾妮絲(第2/4頁)

我能一連幾個小時盯著書本的排版印刷或者書頁空白處的插圖,絲毫不感覺疲勞;夏天,當日影在地板或掛毯上映照出某個奇怪的影子,我也會全神貫注地盯上半天,好好研究一番;整個晚上我都可以盯著火堆中的灰燼或油燈的火焰,使自己徹底沉浸其中;整個白天,我能夠做夢一般,好像聞到了花香似的;我還能夠將某個最平凡的字眼反復念叨,直到所有和它相關的念頭都不會再出現在腦袋裏,這才能停止;我更能使身體長久地處於靜止狀態,就這麽石頭一樣保持固定姿勢,直到全身都麻痹僵硬、喪失了知覺。我偏執狂症狀發作時,諸如此類的行為還不過是最無害、最普通的舉動,或許這些舉動並非絕無僅有,不過大概也很難對之進行解釋或分析吧!

這種總是沉溺於瑣碎事物的偏執狂症狀,跟一般人喜歡沉思、富於想象力的習慣完全不同,諸位千萬不要誤解了,我這種狀況確實太過沉淪、太過病態。即便有的偏執狂極端嚴重,總是在荒謬至極的空想中沉溺,這也跟普通人喜歡沉思、富於想象力的習慣有著本質上的區別。比如說,一般喜歡幻想的人通常不會感興趣於瑣碎之事,而只喜歡在他所關注的事情中沉溺想象,毫無章法地、想當然地胡亂想象和推論,直到白日夢得到滿足,才意識到這件事最初吸引他注意的原因已經被自己忘了。而我的偏執狂症狀呢?我確實是在對極其瑣碎的事物的空想中不能自拔,並且因意識混亂所產生的幻覺,常常讓感覺很不真實,使我覺得這是些非常重要的事,根本不是一般人所認為的那麽無聊瑣碎。在這些瑣事上集中全部精力時,我總是專心致志地幻想,推論演繹之類的思考卻很少,即便有,我也會把思考的重心放在瑣事上,讓思緒圍繞著瑣事本身打轉。所以,我不由自主地陷入的此類空想沉思,跟一般人做白日夢絕然不同,完全沒有後者的愉快感覺;可是,就是因為喜歡幻想的人常常浮想聯翩,最後甚至忘了自己一開始為什麽要胡思亂想,才會使人們將這樣的人誤解成患有偏執狂症狀。就這麽說吧!總之,我傾向於用“在冥想中極度沉溺”來指稱這種鍛煉心智能力的特殊行為,不過喜歡幻想的人也許會稱它是“深刻的推論和思索”。大概每個人都會用自己的方式來看待心智活動,因此才會有很多不同的解釋吧。

我生病的時候讀的書,大多是些不合邏輯、天馬行空的書,所以它們在很大程度上催發了我的偏執狂症狀。我很清楚地記得,特別是那些尊貴的意大利文作品——克利歐·塞貢都·庫利歐的《廣闊天國的神祇》、聖·奧古斯丁的名著《上帝之城》,還有特士良的《基督的肉身》,書中某些模棱兩可的句子,都曾使我連續幾個禮拜努力加以研究,然而可惜的是,最後都沒有獲得驚人的發現。

生病的時候讀的這些內容混亂的書,進一步摧殘了我脆弱的精神狀態,即便是極端細微瑣碎的事物,也有讓我精神失控的可能。努比亞地理學家何費斯提恩所說的海邊峭壁跟我像極了,雖能抵禦強風海浪的猛烈侵襲,也能和人類的暴行堅決抗衡,可是只要被嬌弱的水仙稍稍一碰,我就會全身震顫。貝蕾妮絲得了怪病、整個身心發生徹底改變的事,不剛好能讓我“在冥想中極度沉溺”的病態心智得到滿足嗎?這也就是說,我可以盡情地想象、猜測她所患的怪病,不就是這樣嗎?可是,事實並非如此,我從貝蕾妮絲得怪病這件事中獲得的,並不是冥想的快感,而是巨大的痛苦啊!不錯,在我的病情較為緩和時,我經常痛苦地思索:上帝為何會把這種怪病帶給貝蕾妮絲?為什麽要把她那美好溫潤的生命奪走?而這麽劇烈地侵入她的全身、使她整個人發生了如此嚴重變化的,到底是什麽樣的疾病?這種對貝蕾妮絲生病、對上帝產生的思索和疑問,不算是反常吧?無論誰處於我這種狀況下,都會向蒼天質問吧?這完全無關乎我的偏執狂病狀。可是,話說回來,外表這回事我雖說一直都很不重視,然而自從貝蕾妮絲生病後,她那恐怖扭曲乃至於變形的外表,卻毫無道理地使我極度著迷、偏執沉溺。

以前,對於那個開朗漂亮、靈動活潑的貝蕾妮絲,我可以肯定地說自己從未動心。我對自己的反常和怪異一清二楚。所以,我那時並未對貝蕾妮絲產生感情上的愛戀,而僅僅是一種理性的、精神上的感覺。以前,在那些樹影掩映的午後、薄霧籠罩的清晨、安靜閱讀的夜晚,我的眼前就會閃過貝蕾妮絲的身影,可是,我看到的實際上是我幻想中的貝蕾妮絲,而不是現實中的貝蕾妮絲;我看到的貝蕾妮絲是一種抽象的靈魂,而缺少血肉的質感;我沒有愛慕那個眼前的貝蕾妮絲,她僅僅是我想要加以分析的對象;我沒有對眼前的貝蕾妮絲有所愛戀,她僅僅是個我難以理解的對象。現在,每當看到貝蕾妮絲我就忍不住戰栗,她只要稍稍靠近我,我就嚇得臉色煞白;然而即便如此,看著她的身形日漸枯槁,我還是感到無比不舍與悲痛,我真想幫她做點什麽。我想到,一直以來她都在愛著我,所以在這時,我跟她說,請她嫁給我,我向她求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