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九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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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六歲的妹妹多蘿西正在替他疊襯衫,把衣服裝進他的旅行箱。休知道只要她一上床,他就得把衣服重新疊一遍,因為她疊得太亂了,不過現在他得裝作她幹得非常好,還不斷鼓勵她。

“再跟我講講美國的事。”她說。

“美國非常非常遠,早晨的陽光需要四個小時才能到那兒。”

“他們整整一上午都待在床上?”

“是的。然後,他們在午飯的時候起床,吃早餐!”

她咯咯地笑起來:“他們真懶啊。”

“倒不是。你看,他們那兒直到午夜天都是亮的,所以他們必須徹夜工作。”

“那麽他們睡得很晚!我喜歡晚睡,我喜歡美國。我為什麽不能跟你一起去?”

“我也想帶你去,多蒂。”休心裏有些難受,他好幾年都不會再看到小妹妹了。等他回來的時候,她已經變樣兒了。那個時候,她就明白時區是怎麽回事了。

九月的秋雨敲打著窗戶,海灣下面,呼嘯的狂風卷起巨浪,但屋裏卻點著煤火,地上鋪著軟乎乎的爐邊地墊。休又裝了幾本書:《現代商業方法》《成功的商務員》《國富論》和《魯濱遜漂流記》。皮拉斯特銀行的那些老職員對他們所謂的“書呆子”不屑一顧,總愛把“經驗是最好的老師”那句老話掛在嘴上,但他們都錯了,休花了很短時間就弄清了銀行各個部門的職能,就是因為他已經提前掌握了其中的原理。

他這時候去美國正好趕上危機。在19世紀70年代初,好幾家銀行放出大額貸款,購買投機性的鐵路債券,1873年中期鐵路建設出現了問題,銀行便開始吃不消了。幾天前,傑伊·庫克公司——美國政府的代理人——破了產,把華盛頓第一國民銀行拖下了水。當天,倫敦就通過橫跨大西洋的海底電纜得知了這一消息。現在,五家紐約銀行已經暫停辦理業務,其中包括大銀行聯盟信托公司以及老字號的力學協會聯盟信托。證券交易所關上了大門。生意會下滑,成千上萬的工人會丟掉飯碗,貿易會受到拖累,皮拉斯特的美國辦事處將會縮小,更加小心謹慎——這一切會讓休很難做出什麽成績。

到目前為止,危機對倫敦的影響不大。銀行利率已上升一個點達到百分之四,倫敦一家與美國有密切往來的小銀行倒閉了,但沒有造成恐慌。即便如此,老塞思堅持認為今後會有麻煩。他現在相當虛弱,已經搬進了奧古斯塔的房子,大部分時間待在床上。但他十分固執,拒絕辭職,一直堅持要帶領皮拉斯特家族渡過難關。

休開始疊他的衣服。銀行給他買了兩件新外套,他懷疑是他母親勸說他的叔公批準了這項開銷。老塞思跟皮拉斯特的其他成員一樣,把錢攥得很緊,但他喜歡休的母親,實際上,這些年來她一直靠塞思給的一小部分津貼過活。

母親還堅持讓他們允許休在臨走前有幾個星期的假,給他更多的時間準備,跟親友們道別。休付不起往返福克斯通的火車票,她在兒子去銀行上班以後也很少見到他,因此她想在他出國之前好好跟他待一段時間。八月份他們大多待在海邊,而奧古斯塔和她的家人已經前往蘇格蘭度假。現在假期已經結束,到了休跟母親說再見的時候了。

他心裏正想著母親,她恰好走進了房間。這已經是她守寡的第八個年頭,但她依然穿黑戴素。她也不想再結婚了,盡管這很容易,她依然十分漂亮,長著一雙寧靜的灰眼睛,一頭金發十分濃密。

他知道她很傷心,很多年都見不到他。但她把這種悲傷留在心裏,從不說出來。她倒是分享著他那興奮和激動的心情,以及一個新的國家帶來的挑戰。

“差不多該上床睡覺了,多蘿西,”她說,“去把你的睡衣穿上。”多蒂剛一出房間,母親就開始重新疊休的襯衫。

他想跟她談談梅茜,但覺得很害羞。奧古斯塔給母親寫過信,這他知道。母親也可能從其他家庭成員那裏聽說過什麽,甚至在她僅有的幾次去倫敦買東西時跟他們見過面。她聽到的故事可能跟真實情況相差十萬八千裏。過了一會兒,他說:“母親……”

“什麽事,親愛的?”

“奧古斯塔伯母說的話並不都是真的。”

“用不著這麽客氣,”她苦笑了一下說,“奧古斯塔多年來一直在造你父親的謠。”

休為她的坦率感到吃驚。“你認為是她告訴弗洛倫斯·斯塔沃西的父母,說他是一個賭徒?”

“這一點我很肯定,沒辦法。”

“她為什麽這樣?”

他母親把手裏的襯衫放下,想了想。“奧古斯塔原來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她說,“他們家在肯辛頓衛理公會會堂做禮拜,因此我們兩家就認識了。她是家裏唯一的孩子,很任性,被慣壞了。她的父母很普通,她父親是一名店員,後來自己開店做生意,最後在倫敦西部的郊區有了三個小雜貨店。但是,奧古斯塔命中注定要追求更高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