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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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還很小的時候,以為掌管皮拉斯特銀行的,是那些在大廳裏散步的人。實際上,他們都是地位卑微的聽差,但這些人個個相貌堂堂,穿著極其整潔的常禮服,寬大的馬甲上吊著銀色的手表鏈,在銀行大廳走來走去,行動持重,面帶威嚴,在小孩子看來他們是那裏最為重要的人物。

休十歲時被他的祖父,也就是老塞思的哥哥帶到這裏,大理石墻面的銀行一樓大廳看上去像一座教堂:巨大、親切、靜默,一群精英術士為他們在此所祀奉的、被稱為“金錢”的上帝履行著一種難以理解的儀式。祖父帶他到處轉了一遍:鋪著地毯的三樓十分安靜,為股東及其職員所占據,童年的休在那兒得到了一杯雪利酒和一盤餅幹;在四樓,一個個高級職員坐在桌前,戴著眼鏡,面色凝重,四周圍著一包包用絲帶捆紮的文件,看上去像一個個禮物包;低級辦事員在頂層,成排坐在高高的桌子前,就像休的那些玩具士兵,用墨水染黑的手指唰唰地在分類賬上登記條目。但休最感興趣的地方是地下室,儲藏間裏存放的合同契約比爺爺的歲數還要大,有幾千張郵票等著被人貼在信封上,另外還有一整大間屋子專門存放墨水,裝在巨大的玻璃廣口瓶裏。一時間休開始浮想聯翩,好像看見墨水一路來到銀行,被職員們用筆寫在紙上,然後這些紙張又回到地下室,永久地保存在那兒。經過這麽一番過程,銀行就賺到了錢。

幼年的神秘感已經消失了。現在他知道,那些成堆的、用皮革裝訂的分類賬上並沒有什麽晦澀難懂的字句,不過是簡單的金融交易單,職員們耗時費力地編寫出來,一項一項地更新它們。他自己的手指也會因為成天填寫單據而抽筋,染上斑斑墨跡。現在看來,匯票這種東西也不再具有魔法,不過是寫在紙上,由銀行保證未來某個日期必定支付的承諾。他小時候以為“折扣”是倒著數的意思,就好像從一百倒著數到一,原來卻不是那麽回事,而是指以票面值稍低的價格購買匯票,保存到一定日期後兌現,獲得小部分利潤。

休是總出納喬納斯·茂貝瑞的助理。茂貝瑞四十上下,禿頭,人心眼不錯,但脾氣有些乖戾。他總是花很多時間跟休解釋這解釋那,啰啰唆唆,可要是休稍有一點點匆忙大意,他就立刻挑剔責怪。休已經跟著茂貝瑞幹了一年。昨天他犯了一個嚴重錯誤,把運往紐約布拉德福布匹的一份貨物提單弄丟了。布拉德福制造商已經來到樓下的銀行大廳取他的錢,茂貝瑞要在簽字授權付款之前審一下提單,可休無法找到文件,他們不得不讓人家明天一早再來。

最後休還是找到了文件,但一整晚他都擔驚受怕。今天上午,他為茂貝瑞設計了一個新的文件處理系統。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著兩個廉價的木托盤,兩張橢圓形的卡片,還有羽毛筆和墨水瓶。他慢慢地在一張卡片上工整地寫下:

請總出納查閱

在第二張卡片上寫下:

總出納已經處理

他又仔細地將多余的墨水吸幹,然後用圖釘將卡片分別固定在兩個托盤上。他把托盤放到喬納斯·茂貝瑞的桌子上,站在那兒端詳他的作品。就在這時,茂貝瑞先生走了進來。“早上好,休先生。”他招呼道。在銀行,人們都是以名字稱呼所有家庭成員,以免把這麽多皮拉斯特弄混。

“早上好,茂貝瑞先生。”

“你搞的這是什麽鬼東西?”茂貝瑞看著兩個托盤,怪裏怪氣地說。

“對了,我找到提單了。”休說道。

“在哪兒找到的?”

“跟你簽署過的信件混在一起了。”

茂貝瑞眯起了眼睛。“你想說這是我的錯嘍?”

“不,”休立刻回答,“整理你的文件是我的責任,因此我才想到了這個托盤系統——把你已經處理的文件和沒看過的分開。”

茂貝瑞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他把禮帽掛在門背後的掛鉤上,然後在桌前坐了下來。最後他說:“我們試試看——也許會相當有效。不過下次你有什麽想法,實施之前先問問我。畢竟,這是我的房間,我是總出納。”

“當然。”休回答說,“對不起。”他明白自己應該先征求茂貝瑞的同意,但他急於實現他的新想法,沒顧及到這一點。

“俄羅斯貸款的問題昨天談完了,”茂貝瑞接著說,“我派你去下面的郵政間,組織那裏的人清點一下申請表。”

“好的。”銀行為俄羅斯政府提供兩百萬英鎊的貸款。以面值為一百鎊、年利息為五鎊的債券形式募集資金。債券現在的市面價值為九十三鎊,因此一百英鎊債券的實際利率為百分之五點三八以上。大部分債券由倫敦和巴黎的銀行購買,但有一些是提供給普通市民的,所以現在應該清點一下有多少份申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