綁架(第4/9頁)

孩子也在哭。

我突然感到哭聲越來越響,從房裏傳出,從窗外,從墻上,從地下,從天空中,也從我的心裏。

天黑了,我從我的窗口向外望去,城市的燈火星星點點,宛如天上的銀河,那些燈光忽明忽暗,就像無數雙眼睛在與我對視。也許在燈光下,或是黑暗中,有許多奇異的事情正在發生。而淮海路的燈光隧道卻顯得異常清晰。我出門去了,瞎子還在,他似乎感覺到了我的存在:“先生,您為什麽走得這麽急?”

“我要去和我父親談話。”

“願你們父子和睦相處。”

難道他知道,我明白他是從我雜亂匆忙的腳步和說話的語氣中聽出來的,“謝謝。”

我依舊叫了輛出租車,讓他沿著南北高架向北開,直到中山北路再回來。

在車上我給父親打電話,這回他真的是有些著急了:“兒子,快回家吧,你媽媽想你都快想瘋了。”

“爸爸,我建議你可以報警了,或者在電話上裝上什麽監聽器之類的。好的,我的問題你考慮過了嗎?”

“兒子,我會找到你的,但我絕對不會放棄自己的事業。”

“好吧,爸爸,我肯定你永遠也見不到我們了。”

“兒子,這樣,我先給你100萬的現金,然後,你帶你弟弟回家,我再正式把工廠和我其他所有的股票產權全轉讓給你,好嗎?爸爸可從沒這樣求過別人。”

“把工廠賣了,賣了!我等不及了。”

“兒子,你不要逼我啊。過去全是爸爸的錯,我向你認錯了,我發誓再也不打你,不罵你,只要你和你弟弟回來。”

“不。現在請聽好,下個星期一的早上5點整,把錢放到康定路與西康路口,康定路的路牌下,然後立刻離開。好的,再見。”

星期一的早晨5點,我在康定路和西康路路口的一個小弄堂的一個角落裏偷偷觀察著。路上沒有一個人,平靜得有些淒涼。父親開著他的車,獨自一人來了,他走下車,把一個大手提箱放在路牌下。父親儀表堂堂,甚至比我更高大健壯,滿頭黑發,外貌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歲,渾身上下散發著成熟男子的魅力,我相信他的外表和他的事業都會令許多女人動心。我嫉妒他。但現在,他仿佛是一夜之間就老了,白頭發也添了不少,他的目光失去了活力,向四周張望了一圈,當然沒有發現我。他嘆了口氣,掏出手帕擦了擦臉頰上的眼淚,然後,他按照我所說的上車走了。

等他的車走遠,我迅速地拿走了箱子,沉甸甸的,我改變了主意,沒有叫出租車,而是緩慢地步行回去。我走得相當慢,甚至可以說是在散步,我沿著西康路往南,沉沉的箱子讓我不斷地換著手拎。路上逐漸開始有了一些上早班的人出門,他們起得絕早,多數是服務業的,他們帶著濃濃的睡意走在路上,騎著自行車也無精打采的,但他們必須要這樣,只為一份微薄的薪水,為了吃飯。而現在,他們不知道,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的我的手裏有著500萬,我突然有些難過。

走過上海商城,南京路的對過就是中蘇友好大廈的後門,古典風格的友誼會堂前卻立著一個非常前衛的現代雕塑。小時候,父親常帶我到友誼會堂裏看電影,當然也帶著母親,雖然當時家裏沒什麽錢,但他總有辦法搞到電影票,那時流行的是李連傑的《少林寺》,還有高倉健的片子。那年月看電影的人很多,不像現在電影院裏稀稀拉拉的人,有時搞一張很賣座的電影票還得通點關系。我們著迷於年輕的李連傑與成熟的高倉健,還有許多耐看的國產片明星。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這些電影的情節我都忘光了,所留下的只是支離破碎的片斷,還有父親的臉,現在父親的臉,卻幾乎是陌生的了。

過了南京路,向東走一小段就在陜西路拐彎了,手裏的箱子太沉重了,我不得不在路口的平安動感電影院門外休息一會兒,幾輛出租車從我身邊掠過,放慢了速度,但我沒有攔。

6點了,南京路上還是保持著寂靜,只有上早班的人匆匆走過,所有的繁華第一次在我面前褪去了顏色,就像是一個卸了裝的女人,就算是舞會皇後,在人們的背後也是平庸的。我停了半個多鐘頭,才沿陜西路繼續向南前進,這時候賣早點的已開始忙碌了。我拎著箱子吃力地爬上延安路高架下的人行天橋,再越過馬勒別墅和幾條小馬路,直到淮海路的久事復興大廈下轉彎。現在我走在淮海路上,滿街的廣告牌有些刺眼,我擡頭望了望老錦江與新錦江,它們也像一對父子,比鄰而居。我慢慢地走到了思南路口,才離開淮海路,據說思南路上存在著比淮海路更迷人的氣質,我對這條馬路很熟,我能一一認出孫中山、周恩來、郭沫若、陳獨秀、梅蘭芳們住過的房子,踩著他們的腳印走路,我居然開始輕松一些了。學生們開始上學了,大人們開始上班了,早晨最活躍的時刻終於到來了,我看到了一對父子,父親開著助動車,兒子背著書包坐在後面。我想起了我的父親也曾經騎著自行車帶我上學,這記憶已失去很久了。於是,我給父親打了一個電話:“爸爸,你應該報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