綁架(第3/9頁)

回到家,父親不在,去了浦東的工廠。我找到了母親,她一天比一天老,我伏在她肩頭哭了,我已經好久沒有哭過了。一見到我,她也哭了,我們就像是有了某種默契,一見面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淚腺。

“媽媽,你一定知道真相。這孩子不是我的。”

“不要胡說八道。你是一個大人了。”

“媽媽,我現在很清醒,我知道你受了委屈,說出來吧。”

母親看著我,她知道我已經長大了,她輕輕嘆了口氣,告訴我——

這孩子是我的弟弟。

我把門鎖好,下了樓。樓下那個討飯的瞎子,似乎注意起了我,他瞎了的眼睛有些可怕,而他那臟臟的臉和衣服讓我在他跟前站了好久,我把一張100元的鈔票在手裏揉了半天,最終卻塞回了自己的口袋。我叫了一輛出租車,讓他在內環線高架上轉一圈,這令司機很高興。我在車上給父親打了電話。

“爸爸,孩子在我手裏。”

“小畜牲,馬上帶孩子回家。”

“米蘭也在我手裏。”

電話裏的父親沉默了一會兒。

“兒子,你病了,你該去醫院。”

“對,我隨時隨地都會發作的。”

“好的,你先回家,帶你兒子回家。”

“不,應該說是我弟弟。”

父親又沉默了很久。

“你都知道了?”

“我恨你。”

“兒子,對不起,回家吧。”

“爸爸,我已經長大了,我什麽都明白,你也明白,我弟弟是我最大的敵人。”

“兒子,你想怎麽樣?”

“給我500萬。”

“好的,我把我工廠全部轉讓給你,還不止這個數。”

“不,我要現金。支票也不行,一定要現金。把廠給賣了吧。”

“兒子,你真的該去醫院看病了,這工廠是爸爸的心血,是留給你的,我現在就寫聲明,把工廠的所有股份都轉讓給你,它可以為你賺更多的錢。兒子,你快回家吧。”

“爸爸,我現在,無法保證我弟弟的安全,他很小,他很脆弱。”

父親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在電話裏向我大吼起來:“小畜牲,早知道今天,在生你的時候就該把你扔了,你不會向你弟弟下手的,你不會的。”

“我現在的精神狀態很不穩定,我無法控制自己,對一個精神病人來說,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好的,你可以考慮一下,我還會打電話給你的。再見,爸爸。”

“不,不……”父親還要和我說話,似乎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在他心中占據那麽大的位置。我關了手機。桑塔納繼續在高架上飛馳,許多高樓從我的眼角邊後退著,一切都變得模糊了。

父親曾經很愛我,在他和母親沒有錢的時候,他們都是普通的工人,我們的生活過得平凡但卻幸福。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的精神很正常,父親常讓我騎在他脖子上,帶我出去,沒有什麽更多的娛樂,但我們都能感到快樂的含義。後來父親從商了,我的精神也開始出現了問題,他無暇管我和母親,於是就把我甩在了精神病院裏,我就在那兒度過了少年時代,母親每天都來看我,父親卻很少出現。我的病情日益惡化,發作的時候有暴力傾向,曾有一個醫生遭到過我的攻擊,弄得頭破血流,而事後我居然什麽都不知道。我和父親的關系開始疏遠,確切地說,我成了他的恥辱,他從不敢對別人提起我。我能從他看我的眼神中發現那種極端的厭惡。越是這樣,我的精神就越是遭到傷害,我討厭他的工廠,討厭他的汽車,討厭他的錢。

桑塔納開下了高架,我的心也被拉回了地面。

米蘭在我的面前吃完了午飯,她抱起了孩子:“你要把我們關到什麽時候?”

“我一切都知道了,我不會傷害我弟弟的。”

米蘭低下了頭,輕輕地說:“對不起。”

“你喜歡我爸爸嗎?”

“你不懂,你不會明白的。”

“你讓我感到惡心。”

“我承認,我和你爸爸傷害了你,也傷害了你媽媽。他想有一個繼承人,能繼承他的事業,而你卻讓他太失望了。但他不可能與你媽媽離婚,因為這樣他會失去自己一半的財產。所以,只能利用你,這一切都是一個圈套,那天都是你爸爸安排的,讓你到他的辦公室去,那時我已經懷上了你弟弟。那杯咖啡裏放了一些藥,你很快就睡著了,然後我把你送回去了。你媽媽其實早就知道了,但她無從選擇,她與你爸爸達成了妥協,只把你一個人蒙在鼓裏。”

“因為我有病,是不是?”

她停頓了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面無表情其實就是最可怕的表情,但我什麽都沒做,我只是把《追憶似水年華》扔給了她,讓她做好長期失去自由的準備。我出去了,但沒走,在貓眼裏觀察她。現在她的鎮定自若一下子都煙消雲散了,她坐到了床上,掩著臉,身體一起一伏地抖動著。她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