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蕩(第3/7頁)

第二天,我和紅妹又去送飯,順便把那從天上帶下來的大布傘和皮衣皮帽都給埋了。一見到花旗兵,他身上那股豬圈般的味道就直往我鼻孔鉆。他該洗澡了,當然還有我,我立刻就脫衣下水了,水不深,大人站在最深處也只淹到脖子。我撲打起水花招呼花旗兵下來,起初他又是一副恐懼的樣子,但他還是下來了。他在水裏更活潑些,主動給我擦背。他赤著膊,露出野獸般的胸毛讓我惡心,我還從沒見過人的身上能長這麽多毛。他很殷勤,嘴裏嘰裏咕嚕地像在和我聊天,於是我也和他聊了起來,自然我們誰也聽不懂。過了一會,我向岸上看了一眼,紅妹不見了。

她去哪兒了?我撇下了花旗兵,讓他自言自語去了。我遊向蘆葦叢中,撥開密密的葦稈,穿過一個極窄的小河汊,又轉了好幾個彎,才到了一個被蘆葦層層包圍起來的更隱蔽的小池塘。我想到了什麽讓我臉皮發熱的事,於是盡量不弄出聲音,把全部身體藏在水中潛泳。忽然,我在水中依稀見到了兩條雪白修長的腿,我看不清,心跳卻加快了。我忙後退幾步,躲到近岸的蘆葦叢中,才悄悄把頭探出來。

首先,我見到岸上有一堆紅妹的衣服,然後見到了紅妹在池塘中,只露出頭部和光亮的雙肩。我不知道她是遊泳還是洗澡,只是盡量克制自己急促的呼吸。她的長發披散在潔凈的水中,舒展著四肢,雙眼卻閉著。過了好一會兒,直到我在水中都快站麻了,她才慢慢上岸。我先是看到她赤裸的背脊,兩塊小巧的肩胛骨支撐起一個奇妙的幾何形狀。然後,她的腰肢和大腿直至全部身體都像一只剝了殼的新鮮龍蝦般一覽無余地暴露在河岸上。她的體形猶如兩個連接在一起的紡錘,沾滿池水的皮膚閃著一種奇異的光。我過去總感到世界上沒有比這片蘆葦蕩更美的東西了,但現在這些蘆葦在紅妹的身邊全成了一種陪襯。雖然我在心中暗暗咒罵自己,但12歲的我卻在偷偷地對自己說:“快些長大吧。”

終於,她穿上了衣服,把所有的誘惑都嚴嚴實實地包裹了起來。我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出人意料地平靜,花旗兵似乎已和我們交上了朋友。他很老實地呆在古墓四周。釣龍蝦的技巧也熟練掌握了,他一開始難以適應我們的稀飯,只肯吃饅頭,但後來也溫順得像牲口一樣,給什麽吃什麽。我不知道這樣要多久,紅妹也不知道,反正只有這裏是安全的,出去肯定不行。這些天,30來歲的爹突然多出來幾根白頭發,我開始了解大人們的煩惱了。

我總覺得花旗兵對紅妹有些過分熱情。有一回我們在河邊釣龍蝦,他突然唱起了歌,我們都不明白唱的什麽意思,但我們知道他唱得就像是砂鍋裏煮肉的聲音,完全走調了。我們都被花旗兵驢叫般的嗓子逗樂了。於是紅妹也唱了一首歌: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我和花旗兵都聽得入迷了,陸先生活著時經常唱這首歌,但紅妹唱得更好。蘆葦蕩中似乎一切都靜止了,連風也消失了,她的歌聲滲入了每一片蘆葦葉子和每一波漣漪,總之我是這樣回憶的。

花旗兵聽罷沉默了許久,像個白癡,忽然他怕起手來:“歪令古德。”他興奮地張大著嘴,順勢脫下了手腕上那塊表放在了紅妹的手裏。紅妹急忙搖了搖頭還給他,並後退了好幾步。花旗兵又說了一長串話,擠眉弄眼地做出了各種表情。紅妹也明白了幾分,但就是死活不肯收,可花旗兵真較上了勁,死皮賴臉地纏上了。紅妹實在拗不過,就一把將表塞在了我手裏。花旗兵的臉上卻是一臉尷尬,但也沒法子,於是就摸摸我的頭,又說了一大堆話,看樣子,這塊手表算是送給我了。

紅妹立即帶我回去了,路上她囑咐我千萬不能讓別人見到這塊表,藏在身上,別戴在手上。

“紅妹,為什麽你不要這塊表?”

“你還太小,不明白。”

“我明白,花旗兵沒安好心。”我大聲地說。

紅妹突然盯著我對視了許久,她的眼神火辣辣的,像是發現了什麽,然後她把紅撲撲的臉頰緊貼在我頭上說:“你長大了,你快點長大吧。”

晚上,我借著燭光仔細打量這塊表,頭一回撫摸這種戴在手腕上的時間機器。表面上刻著幾行外國字和一個奇怪的標志,外殼和表帶都是一種特殊的金屬。那時我還不懂一塊飛行員的表的價值,也討厭得到它的方式,但我實在太喜歡它了,雖然我的手腕太細,但戴上它的感覺依然棒極了。我戴著它模仿花旗兵問紅妹好不好看,最後還是戀戀不舍地把表摘了下來,放到耳邊傾聽秒針的“嘀嗒”聲在表的心臟裏搏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