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蕩(第2/7頁)

“三克油。”他終於說話了,但他的口臭卻熏得我退避三舍。他顯得很激動,拉著紅妹的手說了一大堆話,當他明白我們一個字也聽不懂時,就對我們傻笑著。

紅妹決定把花旗兵留在蘆葦蕩裏,否則在村子裏肯定要落在日本人手裏,八成要送命,還不如在這兒安全。然後紅妹對他做了個手勢,他就乖乖地如同俘虜般跟我們走了。

我們穿過密密麻麻的蘆葦,來到一片水塘邊上的空地。這有一坐磚頭墳,我翻開墳邊的一堆幹草,扒開幾塊石頭,露出了一個剛好容一個人鉆進去的小洞。紅妹的手勢讓他進去,花旗兵臉色變得刷白,“撲通”一聲跪在我們面前,以為我們要他的命呢。我們跟他比劃半天也不明白,我就先進去了。其實裏面是空的,清朝的時候,有人造反,退到這兒就挖了這個墳藏身,外面不大,裏面可寬敞呢,用石頭和磚塊壘成,還可防水。這地方,除了我爹,就只有我和紅妹知道。

花旗兵也進來了,我點亮了一直藏在裏面的蠟燭,照亮了整個墓室和花旗兵驚慌失措的臉。通過上方的一個小縫,還可以監視外面的空地。除了有些返潮,樣樣都好,絕不會有人想到墓裏面還有大活人。

紅妹塞了許多幹草進來鋪在地上,讓花旗兵就睡在這裏,千萬不要到處亂跑。最後花旗兵緊緊抓住我和紅妹的手,他手上野獸般的濃密汗毛讓我吃了一驚。他連說了幾個“三克油”,最後說了聲“古得白”,然後眼淚又像黃梅天的雨一樣流了出來,真沒出息。

我們回家了,這時月亮已經很高。踏著月光,蘆葦尖掃過我的臉,看著走在前面的紅妹,12歲的我突然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熱辣辣地朦朦朧朧說不明白。今天紅妹顯得特別高興,紅撲撲的臉頰就像三月裏村口綻開的那一樹桃花。她說她居然救了個花旗兵,陸先生在地下也會安心的。

現在我該講一講紅妹了,她是我家的童養媳,也就是說,等我長大了,她就會嫁給我,做我的大娘子。

她已經18歲了,是全村最漂亮的女子,我真怕自己等不到長大的那一天。她在不斷地長大,我是說她身體的各部分,該細的細了,該圓的也圓了,常撩得村裏那些男人直勾勾地目不轉睛,我真想把他們的賊眼珠給摳出來。而我,還是個又瘦又小幹巴巴的孩子,那些比我粗壯的男孩子們常來欺侮我,他們說我將來一定會當活王八,這時候,紅妹就會把他們打跑保護我。現在我跟在她後面,在月光下看著她那撩動人心的好身段在蘆葦間忽隱忽現,我跑上去和她手拉著手,但個頭只到她下巴,於是只能仰起頭看她的臉。村裏有個老太婆說紅妹是個美人胎子,自古紅顏多薄命。過去,我沒覺出來,今天我終於懂了,但至於後半句,我還是不明白。

我們說好,絕不把花旗兵的事說給任何人聽,除了我爹。我爹知道之後一晚上都沒睡,天一亮,就和我們一起去給花旗兵送些吃的和用的。

村口有好些人聚在了一塊兒,村裏有名的無賴小黑皮站在一塊石磨上說:“昨天海邊掉下來個大怪物,日本人說是個花旗兵坐著這玩意兒來的,如果誰窩藏了他就要槍斃。”突然他停了下來,緊盯著紅妹,我立即向他白了白眼,我們逃跑似的出了村。

路上我發現爹的精神有些恍惚,我想問他,但被紅妹拉住了,顯然她更明白。到了古墓,我搬開石頭往裏看,花旗兵正舒舒服服在裏頭做夢呢。我叫醒了他,於是我爹那些饅頭就全果了他腹了。吃飽後,他才“三克油”個不停,還抱了我爹一把。

突然,我爹的手發起抖來了,他讓我們繼續陪著花旗兵,他先走了,以免村裏人疑心。我突然有什麽不祥之兆,拉住爹:“別。”

“爹不會的,別忘了你娘是在上海給日本人炸死的。”爹的目光沉重了許多。

爹走後,我們開始教花旗兵釣龍蝦。這種原始的方法連傻子也會,可這個會騰雲駕霧的花旗兵學了整整半天,才釣起一只小得可憐的半透明的蝦,又被我們放生了,但他還是手舞足蹈了一陣。

我對這個花旗兵很失望,原來對於他的英雄形象的種種想象全然不對。他居然會當著女人的面流眼淚,連小孩都會怕,這種膽小鬼也配打仗?但我必須要救他,因為陸先生活著的時候總是說,花旗兵是來幫助我們打日本人的,是我們的朋友,對朋友一定要像親兄弟一樣。可這種人配做我的親兄弟嗎?算了,陸先生是有學問的人,他講的話一定是有道理的。

陸先生是紅妹的爹,紅妹的娘生她的時候就死了。陸先生曾在上海教過書,是我們這方圓幾十裏內最有學問的人,但他卻很窮。五年前,上海被占領時,他帶著紅妹回到了老家。三年前,有個大概是叫重慶的什麽地方的人在他家裏住過一夜,第二天他就被日本人抓走了,回來時已成了具屍首。從此,紅妹成了孤兒,我爹收養了她做童養媳,就住在了我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