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個死了的人

那是五月裏[1]的一個下午。我從倫敦城裏回我的寓所,一路上情緒十分低落,心裏滿是對這段生活的嫌惡。當時,我來到這個古老的國家只有三個月,但已經對這裏感到十分厭倦了。如果一年前,有人說我會對英國有這種感覺的話,我一定會對他大加嘲弄。然而現在,這卻全都成為事實了。這裏的天氣就叫人心煩,周圍英國人的言談更叫人聽著惱火。我得不到足夠的體育鍛煉,而倫敦人的其他娛樂活動,就像太陽下面曬久了的汽水一樣,淡而無味。“理查德·漢內,我的老夥計,”我開始反復對自己說,“你這下可是跑到陰溝裏來了。趕緊爬出來,逃到別處去吧!”

想起最近這幾年在布拉瓦約[2]時設想好的人生規劃,我不由失望得直咬嘴唇。那時,我已掙了一些錢,不是很多,但足夠我花了。所以我盤算好了種種享樂,準備好好享受一下。我六歲時父親就把我從蘇格蘭帶了出來,再也沒回過家。所以在我想象中,英國就像天方夜譚的故事那樣神奇。我打定了主意要回到那兒,在那裏度過我的下半輩子。

可想不到,一到英國,我就大失所望了。才一個星期,我就厭倦了再去各處觀光。不到一個月,就對飯館、劇院和賽馬、跑狗之類的地方失去了興趣。我在這裏沒有什麽好朋友,我想這大概是我感到煩悶的真正原因吧。倒也有不少人邀請我到他們家裏去做客。但看得出來,他們其實對我並沒有什麽興趣,偶爾問你一兩個關於南非的問題,然後便轉頭忙他們自己的事情去了。還有許多熱心於大英帝國[3]聲威的女士,也邀我參加她們的茶會,去與從新西蘭來的中學校長或從溫哥華來的編輯們會面,但這些活動也都是再沉悶、乏味不過的了。就這樣,在這裏,我一個三十七歲的男子,身強力壯,有大把的金錢可花,但卻過著百無聊賴的日子,成天哈欠打個不斷……簡直成了整個英國最無聊、最心煩意亂的人。於是,我開始下決心,要從這裏脫身,回到我先前生活過的南非草原上去。

那天下午,我一直在與我的經紀人商談我的投資問題。我這樣做,也不過就是找點事兒,讓我的頭腦活動活動罷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去了我的那家俱樂部。這家俱樂部其實更像是個酒吧,吸納的會員都是從英國各殖民地回來的人士。在那裏,我一邊慢慢啜酒,一邊瀏覽晚報。報紙上全是關於近東地區爭端[4]的消息。其中有一篇關於希臘首相卡洛裏德斯的文章,引起了我的興趣。從各方面看,此人似乎是這場國際事件的主角,他表現得光明磊落。而別的“演員”就遠遠不能這麽說了。看得出來,他在柏林和維也納的那些敵手們對他恨之入骨,而我們英國人則很推崇和支持他。報上有一篇文章甚至稱他作“歐洲和平與戰爭間的最後屏障”。記得我當時就想,我能在這些事件中起點什麽作用呢?去阿爾巴尼亞大概是個好主意吧?在那兒我可能會有點事幹,不會像在倫敦這麽無聊,這麽閑得整天打哈欠吧?

大約六點鐘,我回到家裏,穿戴整齊,去皇家飯店吃了晚飯,然後去了一家歌劇院。當晚的戲目很無聊,台上就一群忸怩作態的女人和尖嘴猴腮的男子。我沒坐多久就出來了。外面的夜空爽朗而清新,我便步行著回我在波特蘭大廈租住的公寓。我走在人行道上,一群群行人簇擁著從我身邊擠過,向前趕去。他們喧鬧著、擾攘著,匆匆忙忙地好像都有什麽重要事情去做,這使我心中油然生出一股羨慕之情。這些女店員、男職員們,光鮮時髦的男女,還有警察,他們好像都滿懷激情,這讓他們能夠快快活活地生活下去。路邊有一個乞丐,正無聊得張大了嘴打哈欠,我停下來給了他一枚五先令的硬幣,也算是“同病相憐”吧。走到牛津廣場時,我站住腳,擡頭仰望著春意濃濃的天空,做了一個決定:我再在英國多待一天,看看會怎麽樣。如果情況依然如故,那我就擡腳走人,乘下一班輪船前往南非開普敦。

我住的公寓套房在二樓,是在蘭哈姆大廈後面的新區裏。大樓裏有一個公用的樓梯,門口有一個開電梯的工人和一個門房。樓裏沒有餐廳之類的設施。公寓之間都隔得很開。我不喜歡家裏住著仆人,所以只雇了一個白班男仆來招呼我。他每天早晨八點之前來,一般晚上七點前就早早走人,因為我從不在家吃晚餐。

我剛把鑰匙插進門上的鎖孔,就發現有一個人緊貼在了我身後。我沒注意到他是怎麽走過來的,所以他的突然出現嚇了我一大跳。這是個消瘦的男人,褐黃的短須,有一雙細小然而銳利的藍眼睛。我認出這是住在頂層公寓的一位客人,白天在樓梯上打過照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