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我想告訴你一段傳奇,它跟歷史上著名的黑水國有關。

那黑水國,是人類歷史上最有陽剛氣的所在。

我講的這故事時,距黑水國興盛的那時,至少有千年了。千年間,世事紛紛擾擾,人流熙熙攘攘,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黑水國跟人類一樣,總顯得那麽孤獨。那時的日頭爺仍照著人類,但肯定已老了千年。那山川,那河流,那世上的一切,都在瞬息萬變著。我們再也找不到當初的它們。我們找不到過去,我們留不住當下,我們抓不住將來。歲月的流水奔流不息,沖刷著一切。一切都永遠地走樣了。

不過,在我的故事裏,卻有一種不曾走樣的東西。

在我的故事裏,有一個歌手,一個女人,一條狗。那歌手,一直在尋找娑薩朗。那是他歌中的凈土。就是說,那歌手,是一個尋找自己歌聲的人。那女人,卻在尋找一條狗。那兩種尋找,在某一天相遇了,便撞擊出一段生命的傳奇。

那狗的名字,叫蒼狼。它的祖先,是遠古的一種獒,屬於祁連山系。

蒼狼是西部許多部落的圖騰,筆者的祖先便自稱是蒼狼的子孫。多年之前,我們村的家府祠裏,供著一個類似唐卡的旗子,上面繡的,便是蒼狼。那蒼狼的模樣不像狼,倒像我們家鄉稱之為“獅子狗”的那種,嘴頭厚,裙毛長,背寬如馬,似能騎人。要不是有那兩個怪模怪樣的字樣――某學者說它們是西夏文的“蒼狼”――的提醒,誰也不會將這動物稱為蒼狼。那旗子,據說可能是西夏軍隊的戰旗,某年出土於西夏的巖窟,被村裏人弄來供了。 

據某學者考證,這蒼狼,學名應該叫“蒼猊”。他說許多流行於西部文獻中的“蒼狼”,其實不是狼,而是西部獨有的一種猛犬。其重要證據是,西部出土的文物中,發現那些以“蒼狼”為圖騰的部落,旗子上畫的,卻是狗。他說,狗和狼在外相上的重要區別,就是狼總是夾著尾巴,而狗的尾巴老是在旗子般招遙。

家府祠旗子上的蒼狼尾巴,便是直矗的。再後來,筆者又在一幅西夏巖畫中發現了高矗著尾巴的蒼狼。

在西部的傳說裏,狼是土地爺的狗,意思是大地的守護神。那學者稱,以此因緣,西夏人便將他們獨有的猛犬當成了大地的守護神,冠名為“狼”,以示尊祟。

據說,無論在匈奴時,還是西夏時,那些曾雄視中原的西部漢子都將蒼狼當成了重要的武器。一本流傳於涼州的筆記小說記載了當時的宋朝人見到猛撲而來的蒼狼的情景。文字的意思是,當他們見到那席卷而來的黑雲般的蒼狼時,覺得它像降臨的黑夜一樣不可阻擋。

見到那命之為“蒼狼”的猛犬時,大宋的戰馬都會屁滾尿流,仿佛見到了老虎,逃且不能,想打仗,幾乎是不可能的。那時西夏的勝利,跟蒼狼有極大的關系。

蒼狼者,神犬也。大夏人贊曰:“天地之性最貴者也。”

相傳,大唐王朝雖雄視天下,唯獨對吐蕃束手無策。在某次大戰中,連那個名揚天下的薛仁貴竟然也全軍覆沒了。後來,吐蕃占領涼州――那時叫六谷部――的時候,將許多繳獲的西夏蒼狼帶回了吐蕃,與當地藏狗混雜,衍化為後來的藏獒。但純種的蒼狼,仍在與世隔絕的祁連山裏留下了一線血脈。

我們將那保留了純種蒼狼的所在叫老山。筆者小說《西夏咒》中,主人公雪羽兒跟瓊逃往並雙修的所在,便是老山。那“老”字,含義極深,它有著化石的神韻。筆者在二十多歲的時候,曾背個黃包——便是佛教徒們常背的那種,我背了,以示苦行。可見那時,我還是很在乎名相的——沿著祁連,深入到老山深處。筆者看到了別處看不到的風景。除了人,除了物,我還看到了蒼狼。那所在,每個尋常的人家,都拴著一條碩大的猛犬,我爹稱之為老山狗。筆者在長篇小說《獵原》中,就寫過老山狗,專家稱那是《獵原》中最傳神的內容。一位識貨的朋友說,那老山人家,每家的門口,都拴著幾十萬美元。

我的青春,有很長時間,就是在老山裏度過的。我一直走到我後來躲進了一間黑屋為止,在十多年時間裏,我除了在黑屋裏禪修外,便是進沙漠和老山了。一天,一位朋友給我拍了張照片,那是我行走途中留下的唯一照片。後來,一個女孩一見它,就哭了。她從那照片的寂靜之中,品出了我的孤獨。後來,我將這一段生命經歷寫成了《西夏咒》。本書的許多內容,也得益於老山對我的啟迪。

那些隱居在老山深處的歌手和蒼狼們,跟我有著相同的孤獨。他們不知道那是孤獨。他們甚至不知道“孤獨”一詞。我老說,那些老是叫嚷“孤獨”者,其實並不孤獨,他們只有欲望得不到滿足時的失落。真正的孤獨者在老山裏。他們和祖先在老山深處孤獨了千年。千年間,沒人知道他們。直到我的這支筆將他們寫出來時,他們依然孤獨著。後來,我在法蘭西學院演講時,將他們的這種孤獨公諸於世,法國人很感興趣。他們當然沒想到,在他們眼中可以忽略不計的所在,卻有著一種無與倫比的人文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