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八千裏路雲和月

洛富貴踏歌而去,小木匠和屈孟虎兩人站在館子門前的青石板街上,聽著那男子高歌而走,漸行漸遠,也沒有再多挽留,反而覺得這人是個真性情,將來必然是個不凡之人。

小木匠平時沒怎麽喝酒,但也不知道怎麽的,今天喝了,卻完全沒有醉的感覺,只覺得渾身的血都在發熱,胸腹之中有一股氣息在激蕩著,那種快意和恣然,是他這些年來從沒有感受到的,他伸手過來,抓住了屈孟虎的右胳膊,然後問道:“老八,老八,我往日並未覺得什麽,但今天這一遭,突然覺得,像那洛大哥一般,當真瀟灑。”

屈孟虎伸手過來,攬住了他的脖子,將他邀回店裏去,然後故意瞪眼道:“怎麽,你覺得我不夠瀟灑?”

小木匠連連擺手,說怎麽會,我覺得吧,你和他,都瀟灑。

屈孟虎拿著竹筷,往火爐子底下扒出一塊烤紅薯來,小心翼翼地揭開外面燒得漆黑的表皮,將裏面黃津津、熱乎乎的紅薯肉咬了一口,怕燙地哈著氣,等吞下去,滿足地回味了一會兒,方才說道:“你呀你,和好多人一樣,只曉得別人人前顯貴,不知曉人後受罪……”

小木匠說道:“這世道,誰人不受罪?我還不是一樣。”

屈孟虎說道:“說起來,我看你的身體很不錯,為什麽跟人打架的本領反而越來越回去了?當初咱們打過一場架,你撓我一臉,差點兒把我搞哭呢。”

小木匠說起他師父給定下的規矩,屈孟虎有些不屑。

他說道:“命格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還會被尿憋死?你不說別人,光說我,我抓周的時候,家裏人請了麻衣神相的當家人給我算命,那人只瞧了我一眼,就說我命格詭奇,天馬行空,十三歲恐怕要遭災,過不了那一坎。後來我快到十三歲的時候,家裏人不讓我出門,害怕我出事,我半夜翻墻,直接偷著逃走,跑南洋去了,結果你猜怎麽著……”

他哈哈大笑,笑了一會兒,突然哭了起來:“麻痹的,老子倒是沒事,回家一瞅,屈家從上到下,男女老少,一百零八口子人,硬是他媽的沒得一個活下來。”

他張嘴,連著爐灰和碳化的紅薯皮,以及裏面熱騰騰的紅薯,一口吞了下去,雙目發出刀尖一般的光芒來,喃喃說道:“沒得一個活下來,他媽的……”

看著仿佛無所不能的屈孟虎此刻低著頭難過,小木匠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的確,這個兄弟,這些年到底經歷了什麽啊。

他張了張嘴,剛想要憋出點兒安慰的話語來,結果屈孟虎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抹眼淚,咧嘴說道:“哎呀我艹,這紅苕烤了之後,賊拉好吃,來來來,十三我們好久不見了,別提這種傷心事,你也來嘗一嘗。”

兩人吃完,屈孟虎叫田老倌來會賬。

弄完之後,他問小木匠,這鎮子上哪兒有旅店,今晚就先在那兒湊合,明天再去劉家打秋風。

小木匠領著屈孟虎來到鎮子上唯一一家旅店,這兒兩層樓,分前後院,一樓大通鋪,也就是通常所說的“車馬店”,二樓有單間,屈孟虎出錢,兩人要了個房間,在院子裏的井邊洗了把臉,又擦了一下身子,酒勁下去了,回到了房間裏,繼續又聊了起來。

兩人分開這些年,偶爾會有書信聯系,但寥寥幾句也講不清楚,此刻躺在木床上,說的是分別之後彼此的經歷。

小木匠這裏其實沒啥可講的,這些年也就是跟著師父到處蓋房子,頂多也就能說一些平事時遇到的稀奇事兒,不過大部分都沒有什麽兇險,十分寡淡,反倒是屈孟虎這邊,他的經歷可就豐富許多,去過南洋,又在英國人的殖民地港島待過,見過大世面,還跑去北平讀書——這小子也不是正經上學,一邊學一邊搞事,鬧著鬧著,因為頗有領導力,結果名氣大得很。

也正因為如此,劉知義方才會對他另眼相待,盛情相邀來這兒玩。

屈孟虎跟小木匠講南洋的華人和洋人,講那兒的建築和風土人情,講自己為了學英語和葡萄牙語,跟著一個傳教士到處跑,給人家當仆從,還講到自己見過的外國妖怪,一種靠吸人血維生的可怕邪物,講他在廣府做生意,那裏有一所軍事學校,全國各地有志氣的年輕人都跑去那兒讀書,還講到自己去北平求學,結實了許多厲害人物,還拜過北派武林的大師學武,他跟一個京師大學堂圖書館的管理員很熟,沒事兒就跑去那兒看書……

大學堂的書賊多,他廢寢忘食地讀,還到處蹭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