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餐桌上的閑談(第2/18頁)

羅爾芙護士長低下頭,漠然地切著鰈魚。她沒有什麽胃口。空氣裏滿是食物的濃烈氣味,讓人反胃。餐廳的嘈雜敲擊著她的耳膜,無休無止,無法逃避,形成一團驅不散、趕不走的混沌,連綿不絕,個人的聲音夾在裏面很難聽得清。

挨著她坐的是布魯姆費特護士長,她將鬥篷整整齊齊地折好,放在背後的座位上,那個和她形影不離、已經走形的織錦手提袋砰的一聲落在她腳下。她惡狠狠地吃著清蒸鱈魚和歐芹色拉,仿佛在怨恨人為什麽要吃飯,於是將怨氣都發泄在食物上。布魯姆費特護士長總是一成不變地選擇清蒸鱈魚。看著她吃鱈魚,羅爾芙護士長突然覺得自己再也吃不下去了。

她提醒自己,沒有理由一定得坐在這裏,也沒有什麽可以阻止她去別處用餐,這個堅定的意志會使她拿著托盤走到三英尺之外的另一張餐桌上去,可這一簡單的動作會成為一個無法挽回也無法改變的災難。她左邊的吉爾瑞護士長在擺弄燉牛排,把楔形的白菜葉剁成整整齊齊的正方形。一旦她開始吃,就會像個饞嘴的女學生那樣貪婪。但她分泌唾液的餐前準備顯得過分講究。羅爾芙護士長想起自己曾多少次壓制住沖動,咽下差點脫口而出的話:“看在上帝的份上,吉爾瑞,別弄了,快吃了吧!”毫無疑問,總有一天她會說出來。那時,另一位討人厭的中年護士長就會宣稱:“她只會越來越別扭,大概是年齡的緣故。”

她也考慮過從醫院裏搬出去。這是允許的,她的經濟實力也負擔得起。買一套公寓或小屋子是她為退休生活所做的最好投資。但是朱麗亞·帕多只用幾句不鹹不淡的摧毀性評論就把這個念頭趕走了,那些話像幾顆冰冷的石子,掉進了她希望和計劃的深潭。羅爾芙護士長還記得她那孩子氣的尖細嗓音。

“搬出去?你為什麽想那樣做?那樣一來我們倆就不能經常見面了。”

“但我們應該這樣做,朱麗亞。我們能有更多私人空間,不必再冒現在的風險,也不必再去騙人了。我會買一棟舒適宜人的小屋子,你會喜歡的。”

“那總不如現在方便,當我想要的時候就可以到樓上去看你。”

當她想要的時候?她想要什麽?羅爾芙護士長拼命從腦子裏趕走這個她絕不敢問的問題。

她深知自己所處的兩難困境。畢竟這對她來說一點也不奇怪。任何愛情中,總有一個人愛,另一個人允許自己被愛。這僅僅是殘酷的情欲經濟學: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但是,她希望接受愛意的那一方知道你的禮物有多貴重,希望自己沒有把愛浪費在一個濫交的、背信棄義的小騙子身上,而對方卻隨心所欲地亂采野花——這樣想是不是有點太自私、太專橫了?她說過:“你可以一周來兩至三次,也可以更多。我不會搬得太遠。”

“啊,我不能保證做到。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為一所屋子去努力、去勞神,你在這裏一切都很好呀!”

羅爾芙護士長心想:“我在這裏並不好,我不喜歡這個地方。不僅因為長期住在這裏使我染上了制度的病,還因為這個地方令人生厭。我討厭不得不一起共事的大多數人,瞧不起他們。即便是工作本身也對我失去了吸引力。每一屆新招進來的學生變得越來越傻,教育變得越來越糟。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工作還有什麽價值。”

櫃台附近傳來一陣摔碎東西的聲音。一個女仆把托盤裏用過的陶器掉在地上了。羅爾芙護士長出於本能望過去,恰好看見那個偵探走進來,在隊伍末尾拿起了托盤。那一群排著隊正在嘰嘰喳喳講個不停的護士都沒有注意到他。他拿起一個黃油面包卷,夾在一個穿白衣服的男雜工和一個學生助產士之間隨著隊伍慢慢移動,等著女服務員遞給他選中的主菜。她驚訝於達格利什的出現,絕沒有想到他會在醫院餐廳吃飯,更沒想到他會親自來取飯。她的視線跟隨他來到了隊伍盡頭,看他上交了餐券,轉過身尋找座位。他顯得十分自在,幾乎忘了自己是這個世界的外來者。她想,他大概就是這樣一個男人,不管身處何種人群中都不會認為自己處於不利的地位,因為在他的內心世界裏,他是安全的。他具有那種潛藏的自尊,而那就是幸福的基礎。她思考著達格利什有一個怎樣的內心世界,不明白自己怎麽會對他產生非同尋常的興趣,於是又低下頭看著盤子。或許在大多數女人看來他是英俊的,他長著一張瘦瘦的、骨感的臉,既傲慢又敏感。這或許是他的一筆職業資產,作為一個男人,他會充分利用這筆資產。無疑這也是警察廳把這個案子交給他的原因之一。如果說那個傻瓜比爾·貝利對這個案子一籌莫展,那就讓這個蘇格蘭場的神奇人物來接手吧。在這滿滿一屋子的女人,包括三個作為他主要嫌疑人的中年老處女之中,他無疑會幻想自己的機會來了。好吧,祝他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