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午夜悄然離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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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8日,佩爾斯護士死後的第16天,星期三,天已經很晚了,在南丁格爾大樓二樓的學生起居室內,達克爾斯護士正在給她母親寫信。她每周三寫一次,每次總是準時寫完,趕上星期三傍晚的那一趟郵輪。但是這一次她卻打不起精神,定不下心來寫這封信。她已經向腳邊的廢紙簍裏扔了兩個紙團,現在她又開始重寫。

她坐在窗邊雙胞胎姐妹之一的書桌前,厚厚的窗簾正掃在她的左胳膊上,將陰濕的黑暗擋在窗外。她的前臂彎曲,護住了筆記本。在她對面,台燈燈光照在了瑪德琳·戈達爾低著的頭上。因為離得很近,達克爾斯護士能清楚地看見她頭發縫間幹凈的白色頭皮,能聞見洗發液裏幾乎難以覺察的消毒劑氣味。戈達爾面前放著兩本打開的課本,她正在做筆記。達克爾斯護士懷著一種怨恨的嫉妒心想,她總是那麽聚精會神,不管是屋內還是屋外,沒有什麽東西能讓她分神。令人欽佩、無憂無慮的戈達爾有信心將約翰·卡朋達期末考試最優成績的金獎牌拿到手,最終將它別在她毫無瑕疵的圍裙上。

達克爾斯護士被自己這種突如其來的、可恥的強烈敵意嚇了一跳,她相信這種敵意一定已傳達到了戈達爾身上,驚慌地將自己的目光從那低著的腦袋上收回,打量著房間四周。她在這所學校學習快三年了,對這個房間再熟悉不過,但她很少注意它在建築和裝修上的細節。今晚,她卻以一種格外客觀的眼光看待它,仿佛這房間與她,還有她的生活毫不相幹。房間太大,談不上舒適宜人,裝修似乎使它有了一些奇特之處,年深月久,這些奇怪的東西便與房間融為一體了。它曾經必定是一間華麗的客廳,但是墻上已經很多年沒有貼壁紙,現在只刷了油漆,已經破敗不堪,據說要等有錢的時候再重新裝修。裝飾華麗的壁爐上面有大理石的雕刻,周圍鑲有一圈橡木,現在裏面安放了一個巨大的煤氣爐,樣子古怪而醜陋,但效果很好。它噝噝作響,散發出的巨大熱氣甚至能送達房間的每一個黑暗角落。精致的紅木桌靠在遠處墻邊,桌上胡亂放著一堆雜志,這張桌子好像就是約翰·卡朋達本人遺留下來的。但它已經被刮擦得失去了光澤,上面不斷落下灰塵,卻很少擦拭,桌面上一圈圈的花紋已是傷痕累累。在壁爐的左邊,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一台現代的大電視機,這是醫院好友團贈送的禮物。它的正對面是一張蒙著印花裝飾布的巨大沙發,彈簧已經塌陷了,旁邊還有一把扶手椅。其他的坐椅和醫院門診部的一樣,但是現在由於太舊、太破敗,連病人都不想去坐。發白的木扶手汙穢不堪,彩色的乙烯塑料座板也已經變形,向下凹陷了,壁爐裏的熱氣使它們發出難聞的氣味。有一張椅子是空的,那張紅色座板的椅子是佩爾斯護士以前總喜歡坐的。由於瞧不上其他人擠在沙發中的那股親熱勁兒,她寧願坐在這張椅子上,與圍在電視機前的那一群人稍稍分開,做出一副極不感興趣的樣子看著電視,仿佛她隨時可以不看似的,這對她是一種樂趣。她偶爾也會將視線移向膝上的書本,好像看電視這種愚蠢的娛樂讓她不堪忍受一般。達克爾斯護士心想,佩爾斯護士總是有一點不受歡迎,讓人感到壓抑。如果沒有那個身材筆直、總是愛吹毛求疵的人在場,這間起居室的氣氛就會更加放松一些、愉快一些。但是現在只剩下一把空著的椅子,凹陷的座板使它看起來更糟糕。達克爾斯護士但願自己有勇氣走過去,將這把椅子轉過來,與那些圍在電視機前的椅子擺在一起,然後若無其事地在那塊下陷了的座板上坐下來,將那個讓人壓抑的陰影永遠驅走。她不知道其他學生是否也有同感,又不能去問她們。你看那對雙胞胎姐妹,在沙發的角落裏擠成一團,正在看著陳舊的警匪片,難道她們就真的像她們表現出來的那樣,深深地被電視吸引了嗎?她們倆都在織厚厚的毛衣,這是她們冬天要穿的。她們的手指不停地織著,眼睛卻盯著屏幕。還有法倫護士,她正懶洋洋地躺在扶手椅中,一條套著褲子的腿正漫不經心地擱在扶手上晃動。這是她休病假後第一天回到學校,她的臉看起來仍然有點蒼白,也變尖了。她的心思就真的放在那個頭發梳得油光水滑的主角身上嗎?她呆呆地看著那個可笑的家夥,他戴著一頂高高的、鑲著寬緞帶的軟氈帽,肩上墊著厚厚的襯墊,沙啞的聲音時不時地伴著槍聲響徹整個房間。又或者她對那張空著的紅椅子、那下陷的座板,以及那被佩爾斯護士的手磨圓了的扶手也有一種病態的感受?

達克爾斯護士不禁打了個寒戰。墻上的掛鐘已經指向9點30分。屋外風聲正起,今夜將狂風大作。從電視機難得有的安靜間隙中,她能聽見樹枝發出的沙沙聲和嘆息聲,能想象出樹葉最後輕輕落在草地上和小徑上的景象,這些會使得南丁格爾大樓陷入一片寂靜和落寞之中,愈發顯得孤寂。她強迫自己又拿起筆,真的必須寫了!不久就是學生們就寢的時間了,她們一個個道過晚安後會離開,只留下她一個人勇敢地面對燈光昏暗的樓梯和遠處黑暗的走廊。當然,約瑟芬·法倫還會留在這兒,她不看完所有的夜間電視節目是不會去睡覺的。看完電視後,她會獨自一人上樓去準備她夜間喝的熱威士忌兌檸檬水。人人都知道法倫這個不變的習慣。可是達克爾斯護士覺得不能獨自面對法倫。從起居室到寢室的那一段可怕的路上,法倫是她最不願意找的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