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我那一槳其實打歪了,角度不對,力量也太小。你昏厥了過去,不過更多是因為你本來狀態就很糟糕。也許我真該趁你倒在地上時抄起斧頭的,趁她還沒來。她憑借一己之力,扭轉了整個局勢——你的母親。

你一打開門,我就認出你來了,知道你是我以前的一個病人,但是我還是花了點時間,才把你歸档到位,這才想起你父親從窗台上跌落的離奇故事。那個沒有結尾的故事。在你還坐在我對面,跟我傾訴這件事情時,我是那麽確信,你就是把他推下去的罪魁禍首。你的一言一行——你的肢體語言、說話語氣、面部表情——足以說明一切。因此,當你還沒有徹底釋放壓力,想要終止那次問診時,我試著攔住你。這些你還記得嗎?可能不記得了吧。你就這麽從我的辦公室離開,再也沒有回來。我也繼續自己的生活。從那以後,再也沒有想起過你。直到如今。

我站在廚房裏,向窗外眺望。盡管我看不到你,但我知道你依舊在外面某個地方。一分鐘以前,我聽到了車門關閉的聲音。過不多時,發動機即將轟鳴,而我將站在原地,耳聽目送你和你的母親消失不見。到時候我會後悔嗎?會不會後悔放你走,而沒有親手把你撕開,將裏頭的東西一一拉扯出來?

都是因為你母親的緣故,我才會放你一馬。她向我講述完她的故事以後,我就再也不能動她女兒一根汗毛了。我原以為,最糟糕的日子已經過去,但現在我才意識到,還有更大的危機正潛伏在某個角落,既令人生畏,又充滿力量,可以說是我人生當中最大的挑戰,能夠讓我重回自由。

我看到她又朝小木屋跑了回來,聽到她的腳步聲在台階上“吧嗒吧嗒”響起,緊接著,前門開了。你一定是落了什麽東西。我走出門廳,想迎接她回來。她沒有脫鞋,並沒有要進門來的意思,只是站在原地,就那麽盯著我。

“葛麗泰不會再跟你的丈夫糾纏不清了,”她終於開了口,“我向你保證。”

我知道她是不會撒謊的。我親眼看到她那份淩駕於你之上的力量。只是你也許看不見罷了。又或許是你不想承認,但事實的確如此。我點點頭,以示接受。我覺得她說完就要轉身離去了,但她依舊佇立原地,仍然站在那塊地毯上。

“你問我是否值得。現在再問我一次吧。”

起初,我聽得雲裏霧裏。她不是已經回答過了嗎?然後我明白了。這一次,你不在場。我感覺到自己心跳加速。

“值得嗎?”

“我終於向葛麗泰請求諒解了,希望她原諒我當初把她撂在一邊。這些年來我一直過意不去。但至於我的所作所為——我謀殺她父親的行徑——我卻不會請求她的原諒。我也絕不會開這個口,以免侮辱她或者我自己。真誠地乞求原諒一定要真心帶有懺悔之情。”

她的話語在我們兩人之間縈繞回旋。她的雙眼和我的雙眼緊鎖在一起,直透人心。

“這樣的回答你能明白嗎?”

我的皮膚有如針紮,感覺像是身體裏所有的血管次第爆開。我頷首。她的話喚醒了我心中的某個想法。前方有個巨大的挑戰在等待著我。整個下午,從她講完她的故事以後,從我聽見自己談論亞歷克斯,說了些從前根本不會說出的話,並且用從前認為絕不可能的方式剖白以後,我都在細細深思。現在我終於弄明白了。跟他在一起的時候——而不是失去他的時候——我才是一無所有。道理如此簡單。但只有這一次,它才會顯得真實無比。

我看著眼前這個女人,眼神裏充滿了驚訝,也充滿了感激。直到最後,我才明白,這一次在馬爾哈姆意想不到的遭遇,竟會如此意義非凡。

“對你母親的事我深表遺憾。你們從前很親密嗎?”

我感到內心像是被捅了一刀。

“我實在太想她了。”

她短促地點了點頭,正要開門,又停了下來,把臉向我湊了過來,距離近到她的一束卷發都貼在了我的太陽穴上。

“先把你的女兒安置在別的什麽地方,”她耳語道,“然後做得像場意外一樣。”

說完她走了。一分鐘以後,我聽見汽車啟動並加速的聲音,最後消失在遠方。我站在門廳裏,呆若木雞。所有能夠想到的事情都消失了——在我母親彌留之際,我的心裏就像撕扯開了一道峽谷,裏面埋葬了我全部的想法——還有我能夠重拾的一切記憶。現在我擁有的是所有我即將挽救的東西:我自己,我的女兒,我們的未來。

母愛是了無邊際、強大無比且完美無瑕的。我會珍藏母親的記憶,繼續完成她未竟的事業。但是采取的方法卻和她不同。既然她選擇屈服,我就要選擇鬥爭。她選擇逆來順受,我就要選擇強勢果斷。我緩緩轉過身,朝客廳走回去。回家之前,我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考慮。一大堆計劃。我坐到沙發上,就坐在你母親剛剛坐過的位置。每當我閉上雙眼,我依舊能夠感覺到她的故事回響在耳畔,給了我安慰,也給了我力量。我知道自己能夠闖過這一關。如果她能夠做到,那我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