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我陷入昏睡,夢見母親和我的前任心理醫生各占了沙發的一端,在我面前坐在一起,侃侃而談。每過一會兒,母親就會朝我弓下身子,摸摸我的額頭,或者幫我捋平她塞在我腦袋下的枕頭。在夢裏,我聽見心理醫生說道:也就是說,你閨密和你丈夫好上了?所以她才把你扇女兒巴掌的事情告訴了他,好讓他拋棄你?

“或者他們早就有奸情了。”我邊聽媽媽說,邊漸漸醒了過來。“或許她覺得自己受了冷落,畢竟他一直跟別的女人有來往。誰知道呢?”

當她提起露絲時,話語間沒有任何痛苦或仇恨,聽起來更像是她已經毫不在意了。起初我還覺得不可思議,可後來卻認為,自己有這種反應才真奇怪。我究竟有什麽依據來揣測母親的感受,或者她對這件事情的看法?我從來沒有——真的從來沒有——像那樣蜷縮在沙發一角,和母親談論這些。我們兩個都沒有主動提起過這件事。在我成為少年以後,母親也許做過嘗試,可我卻讓她的所有嘗試落空。後來,我索性離開家,拒人千裏之外,始終和母親保持距離。到現在,我們竟一同淪落到這般境地。

她們以為我還在熟睡,我假裝躺著一動不動,只是微微睜著眼睛。我的視線中央,有一雙瘦長的小腿擺在面前。不是媽媽的腿。陽光照進屋裏,明晃晃地落在這雙腿上,讓我看到了她來不及剃落的腿毛。一只腳套著松垮的涼鞋,輕輕地上下點地。我看到她的指甲開始脫落,上頭還塗了指甲油,是糟糕透頂的粉彩色。她坐得很近,甚至到了我伸出手就能碰到她的地步,能撫摩到她的腿。

“我必須要問……之後……難道就沒有人……我是說……”

她支支吾吾,反倒讓我會意到她想要知道什麽。母親顯然也會意到了。

“對外界聲稱是一場意外。公寓樓上和樓下的住戶早些時候都聽到一個男人在大喊大叫,他們都認為他和那個晚上很晚才回家,還要在樓梯口大吵大鬧的家夥是同一個人。住在街對面的人告訴警察,他們經常看到那男人坐在敞開的落地窗前抽煙。他們都納悶,住那麽高,他怎麽還那麽大膽子。法醫從他血液裏檢測到了酒精,還不少。我覺得,他們甚至還能找到他握在手裏的玻璃酒杯。”

我不自主地突然踢了一下腿,她們不可能錯過這一幕。母親瞬間停住口。她的臉向下,朝我看了過來。

“嗨。你當時睡著了,我也沒打算吵醒你。想著興許你是該好好歇歇。我是想把你挪到什麽地方來著的,可是……嗯,跟上次我把你抱上床時相比,你畢竟還是長大了一點點。”

我們四目相對,良久無言,直到母親臉頰緋紅。真的。她居然臉紅了,雖然只是一瞬間。然後她趕忙遮掩,意圖再度掌握控制權。

“你感覺如何?”

雖然我醒來有一陣子了,可直到她發問,我才想起該檢查檢查自己的身體狀況了。我的頭不再猛烈地嗡嗡作響,但是頭疼依舊,只是不那麽強烈而已。肩膀依舊僵硬腫脹,但是顯然是退燒了。小睡確實對我有所裨益。我睡了多久?一種熟悉卻又特殊的感覺從我腹中傳來。

“餓,”我回答道,“我餓了。”

在母親的攙扶下,我走到了廚房裏,吃了幾片吐司面包。我不知道斧子哪裏去了。不知道母親會如何處置它,但我沒有去問。桌子底下,斯米拉的洋娃娃臉朝下躺在地板上。圓點花紋的裙子向上掀開,塑料材質的屁股露了出來,明晃晃紮眼。我動作緩慢而鄭重地伸向娃娃,幫它理好裙子,放在身旁的椅子上坐好。

這一動作讓我負傷的肩膀又傳來痛苦的悸動。下半邊臉和脖子同樣作痛。我依舊渾身無力,全都拜發燒和過去幾天的奔波所賜。我趕忙用手指摸了摸肚臍。你還在嗎?我感覺身子裏面有動靜。有個什麽“東西”在掙紮鬥爭,想要生存下去。要麽是某個“東西”,要麽是某個“人”,都會沒事的。一定如此。

我來了胃口,擺好架勢,準備將空空如也的肚子填飽,而母親則在臥室和浴室之間來來去去,東翻西找,把我的東西統統打包整理。她的效率很高,默不作聲,舉手投足間透著自信,好像她除了救我於困境之外,別的事一概不知。我猜,她想盡快讓這件事告一段落,然後開車送我去醫院。只是不知道她會怎麽和醫生開口。不過,最好不要去問,就這樣一聲不吭地讓母親去說吧。

雖然心理醫生一直和我們保持距離,但我心裏清楚,她還沒有離開小木屋。她的存在若即若離。我猜大概她還在客廳裏,琢磨著下一步該怎麽走,或者在思考她的人生。我怎麽知道呢?我只知道,如果母親信任她,那我也信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