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我的眼淚從緊閉的雙眼流出,劃過臉頰,伴隨著發燒的灼熱。他們後來不讓我去看父親。我不確定,自己當時想不想看他最後一面,但他們根本就沒想這麽多。因為這本身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們告訴我,他摔得很慘,面目全非。我想象著他的頭骨裂開,顴骨和鼻子著地,所以臉上是一片血肉模糊。這一切太難讓人接受了,所以我很早就決定好,盡可能少去想它。最好不要再想。所以,我編造了別的景象。正如我後來脫口而出的解釋。它從我記憶中“溜走”了。

母親的話語撥開了重重雲霧,將我苦心遮掩的畫面又重新展露在了眼前,又把從那天晚上開始釘在我們兩人之間的楔子,連同多年以來不斷擴張的隔閡展露在我的眼前。但是,讓我深深觸動的,並不只是她的坦白而已。

一只手從我身後伸過來,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想觸碰它,卻又有心無力。我責怪自己腿腳麻木,卻又覺得這似乎不是理由。

“我很抱歉,葛麗泰。我抱歉打了你。還有後來……把你關在外面,讓你一個人孤零零待了那麽久。真的太不應該了,叫人無法原諒。但我希望你以後會……我……我太抱歉了。我真覺得這輩子都說不清了。”

眼淚依舊從我臉頰上流下,緩慢而又輕柔,闊別已久的被冰封的情感也隨之消融。我的淚水裏包含痛苦和憤怒,但是也有羞恥。我懷念自己的父親,為他感到痛徹心扉。但是,他死去以後,沒有了他,我反倒覺得生活變得更加簡單、更加平靜。沒有人爭吵,晚上也沒有人爭執不休。母親也變得更加體貼、更加快樂了。這一切快慰人心。我也因為有這個想法而感到羞恥。

母親的手先是捏著我的肩膀,然後開始撫摩。她站起身,問那個心理醫生浴室在哪裏。回來時,她又給我另接了一杯水。她另一只手裏還拿著個濕毛巾。她蹲下身,輕柔地幫我洗臉,擦去血汙和眼淚。我看著她的雙手。就是這雙手!就是這雙手……我閉上眼睛,又回想起那一雙手,手掌朝外,狠狠地推向一個男人的身體,將他推落下去。就如同我盯著兇湖湖水的時候,眼前出現的幻象一樣。只是這一次,這個男人並不是跌落井底,而是從窗戶墜落。那雙手也從我的手換成了母親的手。

“大多是些皮外傷,”她說,“但你現在還發著燒。以後會留下一道疤,從脖子到肩膀的位置。疼嗎?”

當她碰觸到船槳打出來的傷口時,我身子一縮,疼得齜牙咧嘴。

“你做了一件正確的事。無比正確。”

從房間另一頭傳來的這個聲音聽起來格外刺耳。母親的手停了下來。心理醫生已經轉身望向窗外的小碼頭。我向母親示意,我需要再躺下來,於是母親幫我伏下身子。然後她又繼續忙不叠地幫我擦臉,直到我小心翼翼地推開了她的手。於是,她又去廚房,回來時又拿了杯水。她把杯子遞給了那個金發女郎,她二話不說就接了過去。母親叉著手,粗聲嘆了口氣。

“這不是第一次了吧,類似你和葛麗泰這樣的糾葛,對不對?”

心理醫生一口喝下了杯裏的水。

“不是。不過她是第一個懷了孕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也就是說,亞歷克斯在我之前還有其他情人了。或者同時腳踏幾條船?誰知道呢。我試著針對這個事實找出一個合適的反應,卻找不到。

“母親住院時,我才知道他的風流韻事。後來聽說懷孕,就是在我母親……我母親去世以後的事了。”

母親回到沙發前,坐在一端。

“我很遺憾。”

心理醫生晃動著手裏的玻璃杯,好像那裏頭藏著某種答案似的。

“可他卻不以為然。看著其他人受苦受罪,親自折磨他們,這就是亞歷克斯熱衷的把戲。他很擅長這個,每次都無所不用其極。親口說那些話,親自付諸行動,親手實施陰謀。”

她在說她的丈夫,我曾經的愛人。她的話勾起一連串畫面,讓我整個身體如墜冰窟。所以,關於那些循環往復的痛苦和屈辱,我並不是唯一一個經歷過的人。他讓她——這個與他朝夕相處的人,最終屈從成了一個什麽樣的人?我想起那天去她辦公室,看到她還身穿羊毛衫和夾克的情形。幾乎看不到任何裸露的皮膚,要知道那可是炎炎夏日。我頓時明白了。

但是,我的腦袋裏閃過一個念頭,你還是嫁給了他,一直陪伴著他。這是為什麽?下一秒鐘,我想起了那個笑起來有酒窩的金發小女孩。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起初確實難以接受。可後來我習以為常了,懂得逆來順受。如今,他很少再……”

心理醫生揚起手臂,握緊拳頭,然後垂下手臂,握成一個杯狀,按在自己的嘴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