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我聽見橐橐的腳步聲。有人在喃喃地說什麽汽油。“我知道棚屋裏有個水桶。”然後,我聽見了母親的聲音。我又驚又喜,接著又擔心焦慮起來。那人說話說到一半,就突兀地停了下來。幾分鐘過去了。我又一次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然後,我的眼瞼掙紮著張開,瞟到了一個熟悉的輪廓。她就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肅然危坐。媽媽!你找到我了!你終於來了!我真想把這些話大聲呼喊出來,但卻無能為力。我只能抖擻起精神,稍稍挪身,好讓母親剛好能夠注意到我。她倒吸一口涼氣,弓下了身子。整個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葛麗泰,”她說,“我來了。你還好嗎?”

她也被綁了起來嗎?所以她才沒有急匆匆地沖到我的身前?我張口欲語,卻沒有出聲。

“求你了,”母親轉過頭,向人懇求道,“讓我到女兒那邊去,看看她怎麽樣了。”

“看來她是你的女兒嘍?”

說話的人語帶嘲諷。我把目光艱難地扭向母親看著的方向,望見了她。她倚墻而立,離我母親坐的那張椅子不過數尺之遠。金黃色的長發披散在她的臉周圍。身上穿一件藍色的印花連衣裙和亮色羊毛衫。平淡無奇,普普通通。如果沒有手中那個長長的黑色物體,她簡直和別的任何女人毫無差異。當我意識到那究竟是個什麽東西以後,我原本因為母親的出現而稍微振作的精神,又瞬間低落了。她找到了那把斧頭,我原本打算買來防身用的斧頭。母親未經許可,不敢私自移動的原因也就不言自明了。

“讓我去她那裏看看。”

心理醫生抓狂地用手捋順頭發。手指頭遇著頭發打結的時候,她猛拽了好幾次,才掙脫出來。她的動作古怪,難以預測,看上去像是迷惘失措,遲疑不決,與我們兩個人獨處一室的時候大不相同。

“憑什麽?”

她來到小屋的時候,我正獨自一人,正合她的心意。然而,母親的到來顯然出乎了她的意料。

“你有孩子嗎?”母親的聲音裏沒有一絲膽怯,“如果有,我就相信你能理解。”

良久,一陣沉默。心理醫生似乎在深思熟慮。最後,她當著母親的面,揮了揮手裏的斧頭。

“好吧,不過你可得記住了,我手裏有這個。要是你耍花招,我就會毫不猶豫地用上它。”

話音剛落,母親就已跪倒在我的身旁。

“甜心。你這是何苦呢?”

她溫柔地把我的臉蛋捧在手心,用她冰涼的手指從我的臉頰一直摸到喉嚨。她滿臉痛惜,我自忖她一定看到了那處痕跡。亞歷克斯用領帶留下來的痕跡。我應該如何回答她的問題?我想起了樹林裏,樹枝刮擦過我的面龐,眉毛上的劃傷,還有重重地擊打在腦袋和肩膀上的船槳。我思索著浸透我胸口的液體,軟塌塌的頭皮,還有被綁住的雙手雙腳。三天前留下來的擦傷痕跡和我現在的樣子比起來反倒不足掛齒了。母親靠近了些,似乎想要親吻我的臉頰。然而並非如此,我聽到她對我耳語。

“我不知道她也在這裏,然後就被她襲擊了,我的錢包和手機都被她拿走了,就在我……”

正說話間,急促的腳步聲迫近。母親被一把拉了起來。就在她被人拉走的時候,我聽見她仍在懇求:“就當是兩個母親之間將心比心。看看那些擦傷和劃傷……我的女兒現在真的非常需要我。她還發著高燒,快要燒壞了。至少先讓我給她喝點水吧。”

一提到水,我就痛苦地感覺到喉嚨焦幹,腦袋裏似有烈火炙烤。我必須趕緊找點東西喝,迫切需要。可顯然心理醫生的耐心已經超出了極限,神情也不再遲疑,看架勢,她即將采取某種行動。她粗暴地把我母親推回到原先那張椅子上。

“別的我都管不了,”她冷酷無情地說道,“我只需要把這件事情做個了結。”

她彎下身子,在我母親身上做了些手腳,但我說不清具體在幹什麽。

“你不用把我也給綁上,”母親輕聲說道,“哪怕我能解開葛麗泰身上的繩子,她那副樣子哪兒也跑不了,我根本不打算逃跑。只要女兒還在這裏,我就不會離開這個小屋半步。”

心理醫生有些遲疑。我從她的背影可以看出來,她在猶豫。然後她聳了聳肩,沒再繼續綁我的母親。

“你真不該來這裏的,”她低語道,“我是不會留下任何一個目擊者的。”

做個了結。目擊者。我不禁打了個寒戰。我警戒地嘗試動了動身子,卻感覺到繩子緊勒著我的手腕。

“你究竟想做什麽?”

母親的問題沒有得到回答。心理醫生的肢體語言透著一種堅毅,她兩只手結實地抓著斧頭。我的雙眼盯著母親的臉,她的上嘴唇隱隱約約地冒出細小的汗珠。很長一段時間裏,沒有一個人說話。然後,母親慢慢地朝斧頭的方向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