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我一路披荊斬棘地穿過樹林。沒有別的詞語能夠形容我的步伐。幹燥的枝條抽打著我,劃過我的面頰和前額。某種溫熱的東西從我眉間溢出。我的視線變得越來越模糊,眼前的事物越發晃眼。最後,我終於出了樹林,回到林間小道上,身體搖搖晃晃,像是置身於一片狂風暴雨下的汪洋大海之中。

我的雙腿機械地帶動我前進,我就這麽走著,也不知道是否朝著正確的方向前行。話說回來,正確的方向又是哪裏?有個什麽東西在朝我靠近。某個物體,或是某個人。我的雙手痛苦地握緊,看不見手裏握著什麽,只知道它們宛如我身體的延伸——手機和斧頭。這一刻,我和它們融為一體,使勁攥著它們,發誓不管發生了什麽事,都不會放下。

朝我靠近的野獸通身黝黑,還毛茸茸的。它動作迅速而敏捷。我停下腳步,心裏覺得眼前這一幕也許不是真的。看到不存在的事物,或者說是無法看見真實存在的事物,這就如同一枚硬幣的兩面。就像是父親那件事,那件從我記憶中“溜走”的事故。難道是我的記憶力出問題了嗎?為什麽我不能正確辨認眼裏看到的事物?野獸靠得更近了,心無旁騖地朝我徑直走來,我感覺手背被一個柔軟而冰涼的物體觸碰。原來是狗的鼻子。現實終於摘下了它偽裝的面紗,我的目光刹那間明晰了起來。只不過不是朝外看,而是顧自內省。原來並不是我的記憶出了問題,也不是現實的經歷開始變得扭曲,而是我缺乏面對真相的勇氣,不敢承認我父親究竟是出了什麽事,不敢直面造就了我的人和事。

“我很抱歉。”我喃喃低語,眼裏盡是淚水。

我似乎看見,那只狗退後一步,開始舔舐自己的鼻子。然後它長吠一聲,並非憤怒,而是迷惑,召喚那個走在它後頭的人。

“又見面了。”住在棕色別墅的那個老人朝我打招呼。

我的腦子裏回響起亞歷克斯的解釋,說他如何與斯米拉離開小島,又穿過樹林。目光從腳邊毛茸茸的狗轉向那個老人,直盯著他看。

“外出遛狗時,你肯定看到他們兩個了,”我含糊不清地說道,“你肯定見著他們了。”

我的樣子似乎讓他有些吃驚。他把狗召了回來。我感到一陣惡心,腹部緊接著傳來一陣劇痛,像是有人往我的腸子捅了一刀。我痛得彎下腰來。我聽見那男人說話,語氣顯得既關心,又疑心。我還來不及回答,又一陣劇痛來襲,害我差點就跪下了。我腦袋裏閃過一個念頭:胎兒。我不能失去腹中的胎兒。

我強迫自己站直身子,開始繼續前行。但是那人擋在我的身前。他的身影模模糊糊,表情莫測,但是聲音顯得十分擔心。有個東西落了下來,緊緊地按住我的肩頭。是他的手嗎?他是想阻止我嗎?想把我留在這裏?痛苦在我身體裏蔓延開來,給了我全新的力量。我瞬間火冒三丈。林間小路上響起了厲聲尖叫,聲音一直在附近的樹林中縈繞回響。我的喉嚨刺痛灼燒,這才發覺,原來是自己在尖叫。接著,那只手又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想讓我原地鎮定下來。而我卻揚起斧頭,向後一個趔趄,掙脫了出來。

風漸漸平息,周遭世界靜止,只有那只狗可憐的吠叫聲。那男人退到一邊。不,不是退到一邊,他轉過身,離開了,甚至像是跑了起來,逃之夭夭。等他和他的狗跑遠以後,我才意識到,原來他伸手並不是武力恫嚇,而是出於自我防衛;並不是想把我困在原地,而是要和我保持距離。

我終於回到了小木屋。一路上,我的身體狀況越來越糟。肚子的絞痛雖然緩解了,但是疼痛又轉移到了腰部。肌肉拉扯,又酸又疼,時而伴有刺痛。胸腔集聚著壓力,讓我難以呼吸。我蹣跚著往停在屋外的汽車走去,靠在了上面。汽車沒有鎖,我打開車門,一屁股坐在駕駛座上。我的腦袋裏像是有一團火焰在燃燒,眼裏的微弱光線變成了炙熱閃亮的光芒。如果要以這種狀況駕車,我頂多只能開一百英尺,然後就會掉進路溝裏。或者墜入山崖。

我應該往高速公路步行,攔下一輛途經馬爾哈姆的巴士,學亞歷克斯和斯米拉。我擦了擦前額,猶自不敢相信剛才得知的一切。我慢慢地看向小木屋。我在心裏把旅行箱、衣物和化妝品默默清點了一遍。所有屬於我的東西,所有我要帶走的東西,光去想這些,就讓我費力勞心。現在,我實在筋疲力盡,甚至連下車能去做什麽都不知道。我毫無力氣。身體裏又是一陣眩暈,世界又開始扭曲變形。我永遠也應付不來。

我的東西不得不留在這裏,沒有別的選擇。但是那只貓,我當時至少應該找回來,帶在身邊……那個用樹枝做成的小十字架打斷了我的思緒,還有那個粉紅色的項圈。我能感受到那個黑頭發女孩向我坦白時,我內心所受到的沖擊和震撼。恍惚間記起,提裏斯不會在小木屋裏等我了,它永遠都回不來了。必須有人告訴斯米拉。斯米拉,這個渾身散發著蘋果和香草氣味的女孩,喜歡公主和芭比娃娃。斯米拉,喜愛她父親勝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