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最後那個夜晚。父親在那個夜晚消失,從我們的生活中徹底剝離。鑒於這件事情給我造成的莫大影響,你也許會認為,存在於我腦海裏的印象必定事無巨細,清晰詳盡,必定如剃刀般鋒利。不是這樣的。越是回想那天晚上的關鍵細節,越是接近事情的真相,籠罩在其周圍的迷霧就越是難以洞穿。

我只記得之前的細枝末節,瑣碎小事。例如,事發前幾天,天氣變了,越來越冷。我一個人置身暗處,站在父母的臥室外頭,分明能感覺到一股涼風鉆進公寓,穿堂而過。我的小腿和雙腳得不到睡袍的遮掩和庇護,很快就變得冰涼。清冷的空氣混雜著香煙的氣味。我甚至不必往房間裏窺探,就能知道大致是怎麽一回事:父親打開了落地窗,身子靠在窗沿,雙唇之間叼了根煙,或許手裏還拿著杯酒。我聽他的語氣就能猜出來大概。他的聲音輕蔑得刺耳。母親情緒低落,神情痛苦。他們又在重復從前千篇一律的指責與抱怨,一如既往。

你為什麽非得……

你知不知道那時候……對我來說是多麽羞辱?

婊子。

我的手臂夾著那只破舊的泰迪熊——穆勒。幾個月之前,我剛滿八歲,出落成了一個“大女孩”。總之,大人們都是這麽說的。但我每天晚上還是要和穆勒一起睡。我會緊緊抱住它,一開始它還毛茸茸的,後來卻變得亂蓬蓬的,最後破破爛爛。我躺在床上,夢到一段過去一定存在過的時光,雖然具體也記不清了。那個時候,母親和父親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個時候,父親還不會在夜裏很晚才回家,身上和衣服上也沒有那些奇奇怪怪的氣味。那個時候,透過薄薄的墻壁,我還從沒有聽過母親哭泣,也沒有聽過父親罵罵咧咧。

一個婊子。你就是這麽個貨色。

我畏縮地用穆勒遮住臉,緊緊閉上雙眼。同一個字眼,又被重復說了一遍。每當父親理屈詞窮,他就會用這個詞。婊子。出於某種原因,這個詞會讓母親氣急敗壞,挫掉她的銳氣,駁得她啞口無言。可父親每次吵架都會搬來這個字眼。即便他心裏十分清楚它對母親造成的莫大傷害。或許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有意為之。

我父母的爭吵總是遵循同一條發展軌跡,連具體構造都是完全一樣的。只要響起那一聲咒罵,那就意味著尾聲將至。緊接著是一陣沉默在屋裏蔓延。那天晚上的爭吵,起初還像是有跡可循。沒有跡象表明他們這次爭吵會有重大意外。首先發難的是母親,原因是父親衣服袖口不幹凈,而他輕蔑地用粗言穢語回應。她要求一個解釋和一聲道歉,卻被他拒絕了。見她步步緊逼,他亮出了自己的撒手鐧。就這樣,母親又一次狼狽不堪,像個泄了氣的皮球。

就在那一刻,當我轉過身,踮著腳要回到自己房間去的時候,父母爭吵的局面急轉而下,朝著不可預知的方向飛速發展。從以往的經歷來講,這次吵嘴早就應該落下帷幕了,但他們卻沒有就此罷休的意思。兩人的聲音似乎以一種全新的方式變得更加扭曲,更加可憎。

我知道你對葛麗泰做了什麽。居然敢打你自己的孩子……你怎麽能這樣?

這番話如同槍響,余音經久不絕。接著,房間裏闃寂一片。我呆若木雞,雙耳一片轟鳴,眼睛仿佛又看到了從前的一幕:一張揚起的手呼嘯著劃過半空,結結實實地打了我一個耳光。那副情景,那次事件,我早已忘卻。現在它又重新顯現,竟讓我茫然無措,不啻當頭一棒。

我松開穆勒,讓它掉落在地。手情不自禁地伸了上來,自我防衛似的掩住臉頰。但終究太晚了。被打耳光的刺痛感已經傳了過來。仿佛千萬根尖利而又灼熱的針頭在刺戳我的皮膚。葛麗泰,甜心,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轉了個身,然後看到……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對不對?我覺得我們還是不要把這件事情告訴任何人為好。

我馬上就知道她說的這個任何人是誰了。沒必要說出來。這裏只有唯一一個有必要隱瞞的人。當我同意要對此守口如瓶的時候,眼裏滿是驚愕與屈辱的淚水,心裏其實知道,這都是為了大家好。可誰知如今……如今這個任何人——他知道了。

我轉回身子,卻並沒有回到自己的房間,也沒有繼續躲藏在暗處,而是站在父母臥室的門口。我知道,他們過了好一會兒才注意到我,在此之前,沉默再次被打破了,他們又開始口舌之爭。我貌似聽到了許許多多以“如何”“是誰”,以及“為什麽”開頭的問話,不過也是從那一刻開始,我的記憶開始抗拒。至於下一刻發生了什麽,那無可挽回的騷亂……從我的記憶裏“溜走”了。是的。一談起這件事,我就時常援引這番說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