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但說到底,我還是會去找他們,雖然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樣做起不了多大作用。亞歷克斯深藍色的運動衫被折疊好了,放置在船的尾端。我抓起運動衫,站起身,把船推上了岸。一種不安之感從我的脊柱往外擴散。半走半跳地,我笨拙地上了岸。我大聲喊著亞歷克斯的名字,然後是斯米拉的名字。沒有回應。我在頭頂撐起運動衫的時候,雙臂已凍得僵硬。衣服的布料散發出一股男人的味道,深深地包裹著我,像是亞歷克斯的氣息。

我感覺肚子像是被捅了一下,但仍忍著疼開始往斜坡上跋涉。還沒走幾步,我就感到胸悶,呼吸困難。這坡比我想象的要更陡些。我的身體變得笨重而遲緩,不聽使喚,可還是咬著牙,強迫自己繼續前進,繼續往上爬。其間我的一只腳陷入一塊特別泥濘的地方,之後不得不手腳並用,才不至於摔倒或滑下山坡。

終於爬到了坡頂。我試著再次呐喊,可只能發出嘶啞的幹吼。我的喉嚨滾燙,在猛烈抗議,而胸腔好似縮小了一半。即便我竭盡全力,我的肺也難以供給充足的氧氣。這感覺就好像我拼命要從噩夢中掙脫,放聲尖叫。我的胃痙攣得厲害,一陣接一陣。我又試著大聲呼喊,可卻不由自主地彎下身來。蹲著的我猛打了個嗝,肮臟的黃色物體從我嘴裏湧出。我的雙腿不住地打戰,左右搖晃了幾下,終於癱跪在地。

我用運動衫的袖子擦了擦嘴。好一會兒,我在地上動彈不得,宛如被某個高高在上的勁敵壓制住了一樣。我極力想把這種想法拋至九霄雲外。勁敵?還高高在上?絕不!雖然身體依舊虛弱,可至少它開始聽話了。我不再想放聲大喊,而是想方設法集中精力,仔細巡視這座小島。這裏空地並不多,除了茂密的樹木和杜松子以外,還有齊腰的野草和灌木叢。想要徒步穿過這片區域並非易事,對一個四歲大的小女孩來說尤其如此。我根本看不到亞歷克斯和斯米拉的影子。

我跌跌撞撞地繼續前行,心知必須如此,卻又不知道前路在何方。有一處草地像是被人撥動過,地上有踩踏過的痕跡。因此,我朝著這個方向繼續步行,腦海中幻想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小女孩曾經踩過這條路,急切地想往前探尋。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停下來呼喚他們的名字,不過並未抱有多大期望能得到任何回應。我心裏產生了一種例行公事般的感覺,就好似我的一舉一動都提前設定好了一樣。我之所以這麽做,只是因為我明白自己應該這麽做,也必須這麽去做,好比是我在扮演某個角色一樣。

樹林中徘徊著一片死寂,沉重而不祥,突然,不到數英尺外的草叢深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我哆嗦了一下,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卻瞥見一只刺猬,拼了命地用它那四條小短腿躥了過去。等我重新擡起頭,眼前的草地沒有了任何被人撥過或是踩踏過的痕跡,沒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小女孩走過這裏的任何跡象。我轉身回頭,又目視前方,最後環顧左右。依舊找不出有人經過這裏的痕跡,甚至連我剛剛走過的路也隱匿不見了。我整個人置身於一片由野草組成的汪洋大海之中。它們悄無聲息而又紋絲不動地把我圍了個水泄不通。

我突感一陣頭暈目眩,不禁捂住眼睛,伸出另一只手保持平衡。當我拿開手,重新睜開眼睛時,最後一道深紅色的余暉在湖對岸的樹冠之中落下帷幕。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只有一片死寂和越來越深沉的黑暗陪伴左右。我胡亂地挑了個方向,開始在這片不宜久留的土地上繼續穿行。

一個男人和一個小女孩在這個小島上了岸就再沒有回來。究竟會發生什麽事?我告訴自己,這裏頭有無數種解釋。也許他們沉迷在遊戲裏遺忘了時間,也許他們只是……我歇斯底裏地設想著可能的場景,還有各種自然合理的原因——天真無邪且人畜無害。可問題在於,它們之中沒有一個能解釋清楚,為什麽亞歷克斯和斯米拉依舊毫無音信,為什麽他們對我的呼喚置之不理。我張大了嘴,又喊了一次,聲音中歇斯底裏的情緒把我自己都嚇個不輕。

我一路踉蹌,一路緊盯著地面和樹林。步伐越來越快,動作也越來越不連貫。我漫無目的地前行,不再考慮方向,也不去想自己最開始出發的地點。我惶恐不安,簡直到了無法確認自己方位的地步,再也找不見人類活動的跡象。我抑制不住地從胸口發出一聲啜泣。斯米拉!

就在這時,我突然瞥見了什麽東西,停下腳步,渾身嚇得直哆嗦。前方幾碼外,有一塊石頭。在離石頭不遠的地方,有個什麽東西,深色的。即便我還不能馬上認出來,但全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在告訴我,它不屬於植物。它屬於一個人。我心裏滿是恐懼,慢慢地在草地之中貓下身子,徐徐靠近。那是一只黑色的鞋子,破爛不堪。綁鞋帶的小洞已經裂成豁口。我心裏的緊張情緒稍稍緩解:還好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只鞋子。它既不屬於亞歷克斯,也不屬於斯米拉。知道這些就足夠了。可我不知道為什麽,竟緩緩伸出手想要抓起這只鞋子。好像腳下的土地散發出某種外在力量,控制著我的一舉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