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阿黛爾

在接完他下午的電話後,我有了更多的精力。他說他要晚點回家。顯然他正在跟兩個慈善團體會面,他可以通過他們幫助一些社區康復病人。

我喃喃著所有該說的話,回應著他斷斷續續的尷尬句子,但心裏想的卻是:那些住在肮臟塔樓裏的貧困毒販們究竟會怎麽想?在看到大衛以那樣一副努力偽裝出來的中產階級面貌突然出現,跟他們探討他們的問題時,究竟會怎麽想?我只能想象在他離去後他們對他的嘲笑。不過,這是他自作自受,這也很符合我的計劃。我現在有計劃了。想到這個,我的胃都興奮起來了。

那一刻,我幾乎都為他感到遺憾,但後來我想起,那甚至都未必是真的。他可能會喝醉酒,或者去約會某個人之類的。不論我們是不是有新開始,這樣的情況都不是第一次。他從前就擁有自己的秘密。我沒有時間去查他崗。總之,今天沒有。我的頭腦太興奮了,想著太多其他的事情。

我告訴他我為臥室選了一些顏色,我想他會喜歡的。他假裝很在意。我告訴他我吃了藥,省得他開口問。我想,要是可以的話,他會回家看著我吞下它們,但恰恰相反,他把我的謊言當作真話。他想要我柔和順從。我們有過短短幾天接近圓滿的日子,我很享受,但那並不能長久。除非我想拯救我們的愛情。但是現在,我很配合。我應付著一些事情。我只需要勇敢一點。我之前這麽做過。我可以再次做到。

電話打完後,我上樓回到臥室,把墻上的顏料條刷得更厚更長。陽光斑駁地打在上面,從房間的另一側來看,所有顏色就好像是一座森林。當然,都是葉子。也許我應該再買一些淺棕色和黃色,但現在太晚了。有綠色就足夠了。我看著墻,想到了葉子和樹。他看到時也會這樣聯想的。我覺得也許他只能想到這些。見木不見林。

我洗了手,洗掉黏在我皮膚上的已經幹了的惱人顏料,然後往下走去地下室。搬運工在大衛的指揮下把幾個箱子直接搬了下去。他沒有問我想把它們放在哪兒,但後來他知道我並不在意。過去的已經過去了。為什麽老是要自揭傷疤呢?我有好多年沒看過那些箱子了。

地下室很冷,遠離窗戶和日光,只有一個黃燈泡照著我。我盯著箱子,試圖找到正確的那箱。沒人會在意地下室的樣子。光禿墻壁上的塵垢和沙礫在某種程度上更坦誠地揭露了一座房子的靈魂。

我謹慎地邁著步子,不想讓衣服沾上灰塵。沾了顏料斑點沒事,但沾了灰塵就很可疑了。大衛知道我不喜歡臟兮兮的屋子。我不想讓他問我灰是哪兒來的。我不想再對他撒更多不得已的謊。我愛他。

我發現我要找的東西靠在最遠處的潮濕墻頭,暗淡的燈光幾乎都照不到那裏。四個箱子堆在一起,比我們存放在這兒的其他亮棕色箱子(多余的書和舊档案之類的東西)更破舊,年代更久遠,箱子邊上褶皺下垂。這些箱子本身就很老,完全沒開封過,硬紙板更厚實。牢固的紙箱藏著生命的遺跡。這些都是從燒壞的邊房裏搶救出來的東西。

我小心翼翼地把最頂部的箱子搬到地上,朝裏看去。我想那是銀燭台。一些陶器。精致的珠寶盒。我繼續翻看,花了好一會兒才找到我要的東西。它藏在一些雜七雜八的照片和圖冊中間,還有一些書本,雖然躲過了火苗,但聞上去仍有燒焦的味道。那不是煙味,煙味是一種令人愉快的味道。而這些聞上去,是某些被毀壞、熏黑、令人痛苦的味道。照片在我手中飄落,我從散落一地的照片中看過去,在其中一張上我瞥見了自己的臉——更飽滿,因為年輕而容光煥發,面帶微笑。當時我也許15歲。這是一張陌生的臉。我不再看它,繼續專注地翻找。它就在這兒的某個地方。我把它藏在大衛不會去看的地方,藏在一些他知道只屬於我的遺物中間。

它就在最底下,在所有廢舊物品之下,完好無缺。一本老舊的筆記本,記錄的可謂是秘訣一樣的內容。它很薄——多年以前我把最後幾頁撕掉了,因為有些東西應該成為秘密——但本子還是釘在一起的。我屏住呼吸,打開它。殘余的紙頁冷冰冰的,在長年的黑暗和潮濕中微微翹起,質地像發脆的秋葉。第一頁上的字跡是小心翼翼地,整潔幹凈且帶下劃線。這是來自另一種人生的指示。

每隔一小時就掐一下自己,說:我醒著。

我看著它們,覺得那些字就像是幾分鐘前剛剛寫下的。我能看到我們坐在樹下,微風拂面而來,湖水泛起漣漪。那是眼下的生動畫面,而不是10年前的舊日回憶,一種陌生的銳疼刺向我的胃部。我深呼吸,按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