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彭七月在1966(第2/15頁)

四十多年的時空就這麽一步跨過來了,太不可思議!

彭七月拿出從城市档案館拷貝下來的舊地圖,雖然是1980年版的,但是從1966年文革開始到1976年粉碎“四人幫”,上海基本沒有什麽大的市政建設,因此地圖上的變化不大,不象現在,每隔半年就要推出新版地圖。

他現在的位置是南市區的石皮弄,別以為石皮弄是一條小弄堂,其實很大,它西鄰松雪街,東靠河南南路,南抵復興路,北面是方浜中路。這塊半平方公裏的地域,2000年以後已經全部拆遷,變成一個叫“太陽都市”的高档住宅區,劃入了黃浦區的版圖,“石皮弄”這個有典型舊上海風味的名字,從地圖上消失了。

已故畫家陳逸飛在拍攝電影《人約黃昏》時曾在松雪街取過景,有興趣的讀者不妨看看這部電影,這大概是唯一的影像紀錄了。

彭七月提著黑色人造革旅行袋,象從外地來上海的采購員,背著一只軍用帆布雙肩包,塞得鼓鼓囊囊,帆布上印著那行著名的“為人民服務”,還有毛主席的頭像。這是他從重慶南路一家旅遊戶外用品小店裏買來的,店主告訴他,時下最酷的旅行背包不是North Face,而是這種土得掉渣的帆布軍用包。

“輪回呵,1966年也在流行這種包……”彭七月心裏說。

“朋友,看看這個吧!”店主指著櫃台,那裏擺滿了五花八門的毛主席像章,大的粗如碗口,小的就象一枚戒指。

“昨天來了個大胡子老外,買了十個,全部別在一頂磨損得起毛的軍帽上,戴在頭上興沖沖就走了。別以為人家窮,他給我的名片,還是一家跨國公司的亞太地區總裁呢!”

彭七月心想,等我回來的時候,給你帶一百個這樣的像章吧,咱也做回倒爺,至少把路費掙回來。

穿過石皮弄,來到河南南路。一輛66路公交車從他面前駛過,車尾冒出濃濃的柴油味。這種鉸鏈式的巨龍車型,有三扇車門,比現在的空調大巴士還要長,讓彭七月有一種陌生的親切感。

他下意識地舉起手,想攔一輛出租車,但很快就把手放了下來,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出租車”大概要在二十多年後才在街頭出現。

街頭的汽車,除了上海牌轎車、蘇聯的伏爾加牌轎車,就是東風、解放牌卡車,還有一種叫“小烏龜”的載客車,其實是一種帶車蓬的三輪摩托。除此之外,更多的就是自行車了,都是28寸的永久牌或鳳凰牌。

彭七月沒有騎過28寸的大車,跟很多人一樣,騎的是26寸的捷安特。在他的印象中,父親彭中國的車技相當好,好到什麽程度?他可以一邊騎車,兩只手不握車把,端著一碗大排面吃。

彭七月一路走著,欣賞著1966年的街景:

沿街的墻上,毛主席和林彪的畫像隨處可見,與之輝映的是鋪天蓋地的標語和大字報,墻上、門上、電線杆上、移動的車身上,凡是能貼的地方,都成了大字報的天下,上海成了一座紙糊的城市。

“憤怒聲討三家村!”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打倒黨內最大的走資派劉少奇!”

“把資產階級的杏花樓砸個稀巴爛!”

一張剛貼上去,漿糊還沒有幹,新的大字報就覆蓋了上去,如此一張一張疊加起來,竟有寸把厚,有的幹脆往高處貼,你貼到兩米,我貼到三米,發展到要搭人梯去貼大字報,中國雜技在國際上一直拿金牌,估計與此是有血脈關系的。

彭七月正在饒有興趣地張望,從北邊過來一支遊行隊伍,隊首扛著一幅巨大的毛主席像,足有兩層樓那麽高,敲鑼打鼓,滿臉興奮,還有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那情形就象球迷們為申花隊拿了中超冠軍而歡天喜地,彭七月知道,這是在慶賀又一條“最高指示”的出爐。幾個人站在一輛慢行的卡車上,有的散發紅色傳單,有的揮舞著手裏的“紅寶書”(毛主席語錄),聲嘶力竭喊著口號:

“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

“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做毛主席的好戰士!”

“頭可斷,血可流,毛澤東思想不可丟!”

“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路人都駐足觀望,隨之振臂高呼,彭七月也跟著喊了幾聲,揮了兩下胳膊,然後把手伸進了黑色旅行袋……

袋裏有一台佳能DV攝錄機,隱藏的鏡頭對準了外面,這可是珍貴的影像資料,能證明自己確實返回了那個年代。

3

河南南路、蓬萊路口的一幢暗紅色磚墻的建築物,解放前曾是滬南警察局,解放後變成了南市區公安局。

此時,公安局裏傳出震天的口號聲,大院裏正在開批判大會,三個中年人雙手被反綁著,強迫跪在地上,人的胳膊象飛機展開的雙翼,這種姿勢俗稱“坐噴氣機”。他們脖子上掛著牌子,寫著他們的名字,名字上用黑色的毛筆打了大叉,台下有一百多個人,都是基層民警和家屬,群情激憤,有人在控訴,控訴完有人帶頭喊口號,眾人隨之高呼,很有一套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