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3/4頁)

“為什麽呢?”

“我聽我父親說,解放前我姥爺的爸爸和我姥爺都是資本家,我爺爺的父親和我爺爺是前清的舉人,一種是資本家,一種是臭老九,我父母的婚姻根本就是無可奈何的選擇。而這兩種人,在歷次運動之中,向來是人們玩命鬥爭的對象。因此,我母親生怕屁沒放好都會犯錯誤。我想,她和我父親是被鬥怕了,而且怕得要命,連想一想都會渾身發抖。那時候,她特怕我招惹別人,生怕因為我招惹了別人,再沖進一群人來鬥她和我父親。直到今天,她都一直躲著人走,一見到人群就打哆嗦。我父親還說,不光是我,連他上廁所的時候都會被如此這般地叮囑一番,盡管我出生的時候,‘文革’已經接近尾聲,但這種習慣卻始終沒有改變過。”

“這件事情對你有什麽影響?”

“直到今天,每當我一個人走夜路的時候,都會本能地產生某種莫名其妙的畏懼。小時候,因為和小朋友吵嘴和打架,我不知道挨了多少頓揍。通常都是不問青紅皂白的那種,不管起因是什麽,也不管結果如何,錯的總是我。我母親一直不停地告訴我,息事寧人是明哲保身的最好方法,而在這世上,我不能相信任何人。我想,不問青紅皂白地揍我,可能是她知道的息事寧人的最好辦法了。”

“可你最後選擇的職業是警察。”

“男人都有英雄情結吧,我也不例外。”

“我倒認為,在你的潛意識裏,只要你當了警察,你就不用怕走夜路了,也沒人能再次侵害你。避免侵害是你當警察的關鍵原因。也就是像你說的,這種職業會讓你感覺到自己的力量。這種力量在產生足以實現自我保護的滿足感的同時,還會讓你感覺到,你已經有足夠的能力保護你的家人了。保護家人幾乎是男人的天性,你為能夠做到這一點感到自豪或者欣慰。但是,隨時可能有人會侵害你,卻已經成為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存在於你的潛意識和內心深處,從而對你產生了某種你幾乎無法意識到的深刻影響。”

我有些茫然地看著對面那白晃晃的墻壁。

“也許吧,我始終覺得,世上最危險的地方,就是在人群中。”

“現在,你的職業經驗再次告訴你,人是最危險的動物。因此,你的這種觀念被不斷強化。”

“是的。”

“這恰好是你的另一個問題所在。很多時候,你應該學會對自己寬容。包括對自己的現在,也包括過去。”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就好像我知道煙對我有百害而無一利,但我還是戒不掉。我最近情緒低落和緊張,更多是和我正在辦的案子有關系。”

“這不難理解。”

“想聽我說說我的案子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

“在我來這之前,法醫剛剛告訴我,兇手是在與被害人發生性行為之後很短的時間內,我是指,可能是立即,甚至是在與被害人發生性行為的過程中就殺死了被害人。讓我費解的不僅是兇手殺人的時間,雖然某些強奸殺人案也會具有這樣的特征,兇手會在強奸過程中殺死被害人,但那基本上都是發生在被害人強烈抵抗的情況下。這個案子卻不同,法醫告訴我,被害人生前有自願性行為。我覺得可怕的是手段,有個被害人是被兇手砍殺脖頸致死,另有兩個,則是被一種類似手術刀的刀具切割脖頸致死。讓我感到困惑的是,在那樣的時刻,發生那樣的事情,人性難道不可怕嗎?從心理學的角度講,你認為能有一種科學的說法,解釋兇手的動機嗎?”

趙琪顯然在想我的問題,短暫的沉默之後,她說:

“理論上講,任何一種過激行為都有潛藏的心理成因,都可以找到它們產生的源頭。具體到你說的這個人,現在還不能,除非我有機會可以和他面對面地談談。”

“他也必須像我這樣,向你敞開心扉?”

“我想是的,至少是要說真話。”

“那就比較難了,自我保護基本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

“是你的問題讓你感到疲憊嗎?你總是想探究兇手內心的東西,又總是找不到真正的答案?”

“是的,我總是想弄明白,為什麽一個人會毫不留情地奪去另一個人的生命。生命對每個人來說,都只有一次,包括他們自己。”

“你恨你所說的兇手嗎?”

我點點頭。

“當然。”

“作為一個警察,捕獲罪犯是你的天職,但你有沒有想過,這種恨卻和你的職業無關?”

我很詫異。

“無關?警察難道不應該恨罪犯嗎?”

“警察對罪犯的情緒可以有很多種,不屑、輕蔑、鄙夷,甚至唾棄,在你而言,都是正常的情緒。但仇恨不是,仇恨是有根源的,正所謂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恨。所以,你對某個人的恨,自然有其根源。這麽說,你承認,你恨你所說的這個兇手,或者你曾經面對的任何一個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