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掘墓人(第4/9頁)

“但你不是壞人——對嗎?”

“你怎麽知道?”

“因為。”她緩緩靠近我,“我相信你的眼睛。”

“眼睛?”我摸了摸自己的眼睫毛,撫去一片剛剛降落的雪花。

“再見,我要回家吃午飯了。”若蘭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向我揮了揮手,“加油,大人物!”

她回家了,白茫茫的雪地中,只剩與我一同親手堆起來的雪人。大人物?那究竟是希望還是嘲笑?

接下來的幾天,我都看到周旋來找若蘭玩,他們一同出去放鞭炮,去其他同學家裏串門,坐公交車去更遠的地方。每當他們在一起,我就不敢出現在她面前,看著自己身上肮臟的軍大衣,再看看周旋穿的嶄新的羽絨服,實在沒有臉走出來。

每天晚上,我在水泥墩子後面睡覺時,都會聽到下崗工人家裏的吵鬧聲。有時,他的老婆故意往外潑一臉盆冷水,將我從頭到腳澆得濕透,只能去流浪漢聚集的橋洞下面烤火換衣服,要不是我年紀輕身體好,早就凍得生病甚至死掉了。

年初四,這天晚上迎財神,到處都是煙花鞭炮。下崗工人雖然沒幾個錢,也在自家門前放起高升,還把我的棉被扔進了垃圾桶。這下我徹底無家可歸了,只能沿著墻根四處遊蕩,來到那棟傳說中的“鬼樓”。

這棟三層小樓在巷子最深處,傳說幾十年前裏面的人家集體自殺,從此留下各種鬧鬼傳聞,就再也沒人敢住進去了。我也怕鬼,否則早就搬到這偌大的空宅裏了。

我癡癡地坐在“鬼樓”底下,感到陰冷的風嗖嗖地從地底吹來,擡頭卻發現三樓窗戶裏亮起一盞幽幽的燈——這棟樓早就斷了電,哪裏來的燈呢?除非是蠟燭。

那三樓窗戶布滿灰塵,多少年沒人住過了。但在窗裏的燭光照映下,卻有鬼魅般的人影閃過。我嚇得逃到“鬼樓”外面,聽著此起彼伏的爆竹聲,給自己壯膽。

忽然,我看到“鬼樓”裏走出來一個人,穿著白色的羽絨服,還戴著連衣的風帽,讓人看不清她的臉——是她?

我湊近了要看清楚,卻聽到她一聲尖叫,原來真的是若蘭!

她沒有看到我的臉,只是轉身向另一個方向逃去,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我又回頭看了看“鬼樓”,三樓窗戶裏的燭光熄滅了。她來這裏幹什麽?不會是來捉鬼的吧?

冬天很快過去了。葉蕭從遙遠的新疆回來,他們進入最艱苦的高三階段,遇上若蘭獨自一人的機會更少了。

我只能每天清晨看著她出門,而她每次見到我,都會送來一個微笑。但在春暖花開之後,我再也見不到她的笑容了。偶爾幾次單獨相處,不過是她周末出門打瓶醬油,正好撞到我在收舊貨。看到她總是愁眉不展的容顏,我很想問她發生了什麽,可是,我怕我跟她越說越多,就會忍不住說出心裏話——我很喜歡她。

不,我不可以說出來,我只是一個收破爛的流浪漢,任何一個正常女孩都不會喜歡我,何況是那麽漂亮的若蘭。不要再異想天開了,更不要嘗試自取其辱。說不定她還會告訴家長,接著我會被趕出這片街區,而她很快將把我遺忘,包括我的臉和我的名字。

春天,我回到那個下崗工人家門口過夜,盡量遠離他家的墻根與窗戶,卻還是不斷聽到他老婆的謾罵聲。直到一個晚上,當我正在熟睡,突然有人來到身邊——像我們這種流浪漢,每天睡覺必須保持警覺,否則被人殺了都不知道。我一把抓住了那個人的手,卻發現是下崗工人。他說今晚降溫,看我這麽睡覺擔心著涼,就給我加一條厚毛毯。我感激地向他道謝,繼續睡了過去。

天還沒亮,巷裏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感覺到某種危險,翻身跳起準備逃跑,卻被幾雙大手牢牢壓在地上,同時一把手銬掛到了手上。

我看到了三個警察,還有下崗工人和他的老婆,那個女人對警察說:“就是他!半夜闖進我家偷錢!”

“我沒有!”

我大聲為自己辯解,但一切都是徒勞。警察從我的口袋裏搜出了寫有下崗工人名字的存折,裏面有幾百塊錢下崗工資——昨晚,他不是來給我加毯子的,而是對我栽贓陷害,把存折悄悄塞進我的口袋,就是為了把我從家門口趕走,永遠不要見到我這個禍害。

我在這片街區收廢品已經半年,從沒做過一件壞事,街坊鄰居對我的印象也不錯。可自從被警察抓住,卻沒人替我說過一句好話。警察甚至告訴我,巷子裏的每戶居民都說我不是好東西,一看就是小偷小摸的社會渣滓,強烈建議警方對我嚴肅處理。

我受到勞動教養一年的處罰,被送到勞動教養管理所,跟一群地痞流氓無賴關在一起,還被幾個畜生殘忍地強奸過,因為他們說我又嫩又漂亮——後來我想要找到並殺了他們,可茫茫人海中,再也無法尋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