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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仔細地把那篇報道從頭到尾讀了幾遍。雖然心臟在胸腔中急速跳動,他卻保持著不動聲色。

大致的情況是:烏瑪是星期五清晨被進門做蟲害防治的工人發現的。當時整個小區正在逐家進行一年一次的防蟲害藥物噴灑,而烏瑪家是最後一批。烏瑪被發現的時候身體已經僵硬,但由於溫度很低,屍體沒怎麽腐爛。現場發現陌生人進入的痕跡,但警方不肯透露詳情。初步調查周圍的鄰居沒有人了解死者最近幾天的活動狀態,具體情況需要進一步調查。但據死者工作的陶森大學報告,死者星期三下午的課就沒有露面,也沒有請假。這是她在該校九年的教職生涯中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

讀著報道,忍的胃裏一直在痙攣。警察發現了陌生人進入的痕跡。那是什麽?自己留下了什麽東西嗎?還是另一個人留下的?想到自己可能留下了什麽東西,他又開始像受虐狂一樣在頭腦中高速運轉了一遍在刺了烏瑪後自己做的所有事情,試圖尋找漏洞。

想起漏洞,那種一直被他壓在心底的恐慌一下子又冒出來了,他頓時渾身都是冷汗。

到底是什麽。到底是什麽事情讓當時開車回家的自己突然陷入了恐慌?為什麽想不起來?一定要想起來。一定要想起來。如果能想起這件讓自己恐慌的事情就好了。那麽他將不會像現在這樣壓抑和絕望。他一定會更有把握和隨時可能出現的警察周旋。

坐在忍身邊的毛米凝視著忍的一舉一動。忍還是平時一樣面無表情,毛米的心揪了一下,輕輕握住了忍握著鼠標的手。那只瘦削的手青筋暴露,正在劇烈顫抖。

另一篇報道不是客觀的犯罪現場報告,而是一個記者自己做的背景調查:

烏瑪是一個嚴謹勤勉的數學家,曾經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數學系擔任助理教授,之後一直在陶森大學數學系擔任講師。今年四十五歲,德國移民。她在二十一年前跟隨在德國斯圖亞特美軍駐軍基地認識的丈夫來到美國,並且從普林斯頓大學數學系博士畢業。烏瑪十年前和丈夫離婚,兩個人沒有孩子。她平時大多數的時間都在家,很少和外界往來。被采訪的鄰居都表示,烏瑪為人很友善,見人總是主動微笑打招呼。但他們又都表示自己和烏瑪很少打交道,也不了解她的私生活,只知道她一直獨來獨往。

忍艱難地反復讀著這篇報道。

嚴謹、勤勉、友善。他從未想過用怎樣的形容詞來形容烏瑪這個人。那只是一個和他相愛過的女人。他努力克制著把和烏瑪有關的痛苦回憶擱置在一邊,但是對這個女人的思念沒有淺嘗輒止的可能性,一旦開了頭,就無法收住。

他是如何愛上烏瑪的?或許是在烏瑪家裏和她討論數學問題的時候,在某一個瞬間就被台燈下那雙銳利明亮的藍色眼睛吸引。或許是深秋的時候烏瑪和他一起在院子裏清掃厚厚的落葉,看著烏瑪在秋風裏被吹亂的金發和憂傷的面孔。或許是那次得流感的時候,在昏沉中看見烏瑪沉靜地坐在自己身邊,用手溫柔地撫摸自己的頭發。或許是和烏瑪一起在廚房,看著烏瑪戴著厚厚的手套,從烤箱裏拿出蛋糕,朝自己溫柔地微笑。或許是看見烏瑪在和前夫通過電話以後,單薄的身體在沙發裏顫抖。

真的不知道,也許這些都不是。也許只是在第一眼看見烏瑪的時候就愛上她了。又或者,他從沒有愛過烏瑪,只是孤獨和占有欲讓他無法放手。

做烏瑪房客的那一年,是忍在美國這八年裏唯一感到過快樂的日子。剛剛萌發的對烏瑪的愛戀,加上對開始不久的研究的領域產生的濃厚興趣,還沒有被之後的發表論文和找工作的挫折感擊垮。巴爾的摩的秋天帶著蕭瑟的涼意,傍晚和烏瑪常常散步與討論數學問題的那片灰色白樺樹林總是被夕陽染成深紅色,美得幾乎不像在人間。少年老成的忍在人生裏第一次對大自然的美感產生少年維特一般的共鳴。

和烏瑪的第一次。烏瑪纖細而豐滿的身體,在他懷裏溫柔和熱烈的親吻,自己無法遏止的沖動……想到這裏,忍的心像被大錘子狠狠地捶了一下,疼得幾乎要彎下腰去。美好的東西都太容易轉瞬即逝了。

忍克制著手指的顫抖,關上手提電腦。睡眠太少了,自制力也會差很多。我需要回床上去睡一會兒。忍自責地對自己說。屍體一旦被發現,戰鬥已經開始了。這是最後一次允許自己軟弱。

還有那件事情,那件時刻讓他恐慌的事情。一定要想起來。他究竟忘記了什麽。那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站起來,轉過身,看見毛米站在身後,一臉驚慌和心疼的表情。他剛想揮揮手讓毛米走開,卻聽見毛米傷心欲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