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篇 廚子案 第六章 井(第2/3頁)

吳赫聽了,反倒為難起來。蔣典史又恭聲說:“知縣已吩咐過卑職,往後一定與吳主簿一條心,絕不敢有任何遮瞞。這次疏漏,吳主簿若想責罰卑職,無論是打是罵,卑職都甘心承受。”

吳赫越發沒了主意,盯著蔣典史那張善偽難辨之臉,頓了半晌,才轉身回去。蔣典史在身後小心跟著,一直送到巷口才停住腳。回到家,他又將鸚鵡掛回原處。以往,無論多煩憂,只要回家見到鸚鵡,他立即便能露出笑。這時,仰頭瞅著那鸚鵡,明明紅綠鮮明、姿態嬌頑,卻似乎頓時褪了顏色、消了可愛,甚而有些可厭。

吳赫悶嘆一聲,不由得想起,《論語》中子貢說:“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孔子卻答道:“非爾所及也。”許多年他都未能明白孔子為何會如此對答。他最中意的是《孟子》中柳下惠那句“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裸裎於我側,爾焉能浼我哉!”,這些年來,他也一直奉行此句,無論周遭是何等人,你自你,我自我,兩無相幹。今天才終於明白孔子所言“非爾所及”:我不願汙人,易做到;不願人汙我,卻並非自己所能防止。就如凈鞋踏汙泥,哪裏能避得開被汙?

他頓時生出辭官之念,可是家中並無祖業田產,一家數口,全仰賴於這些俸祿。他又全然不通其他營生,哪裏能說辭便辭?憂悶半晌,也只能勸解自己,日後多加小心。

過了幾天,蔣典史果然將虧空的那兩千多貫迅即填補回來,自然是他們一幹人賠還了貪去之錢。吳赫再不敢輕信這些吏人,自家將那些賬簿填寫完備,抱去給知縣過目。魯知縣看後,眯起兩道肉縫眼,笑問:“如何?”吳赫不知該如何對答,只能唯唯點頭。

魯知縣自稱“人間清閑客”,不愛俗務,只愛遊燕。每回都要喚吳赫提了鸚鵡去作陪,吳赫不好推拒,只能前往。席上酒菜皆上等,五六個歌伎圍擁陪侍。賓客二三十人,除了他和縣丞,盡是本地豪富士人。每回宴罷,魯知縣便令蔣典史將這些開支設法計入公賬。吳赫看到這些賬目,心中雖不願,卻也只得簽押。

除了這些遊燕之費,賬籍上漸漸多出許多雜費,錢數也越來越大。吳赫這時才發覺,身陷泥淖,哪裏是“小心”二字便能得免?他要去勸諫知縣,尚未開口,知縣已經察覺:“你是來說賬目?只要賬籍送州,勘審得過,何須多憂?人生在世,貴在適意。能得一日樂,便趁一日歡。浮生如夢,何必自苦?”他不知該如何對答。知縣又說:“今年縣裏除了額定上輸錢糧,還有些羨余。我已分派好,你的那份蔣典史會送去給你。”他剛要開口推拒,知縣一揮手:“你去吧。我宿酒未醒,得去靠一靠。”

他悶悶回到家,妻子忙取出一個沉甸甸包袱:“這是蔣典史將才送來的,足足二百兩銀子呢!”他越發惱悶:“收起來!不許動它!”他氣沖沖走到後院,來到那井邊,雙手撐住青磚井沿兒,探頭朝裏望去。從前,有心事時,他便趴在井邊靜望半晌,朝井底吐吐悶氣,便能舒解許多。可這時,望著井底深幽,他竟想一頭栽進去,一了百了,但一想妻兒,頓時頹然坐倒。

自此,他再沒有氣力去抗辯,也再不敢去看那口井。那些銀兩他雖可不碰,各樣賬目他卻不得不簽押。時日久了,他也漸漸看破,如魯知縣所言,何必自苦?以往赴宴時,他始終有些孤零難合。這時便索性不再計較清濁雅俗,該笑則笑,該醉則醉。魯知縣也誇他終於頓悟解脫。

轉眼間,便過了三年。魯知縣即將期滿轉任,他卻由於無功無過,未得升遷,仍留任在此。一查賬目,竟留下數百貫虧空。有這虧空,魯知縣也難交割,忙召集了吳赫和縣丞、蔣典史一同商議對策。蔣典史竟想出個自盜之計:將官倉的存糧運出幾百石,裝作被盜。那些糧食賣了之後,將錢轉填回賬目。虧空是大罪,被盜卻是意外之損。

魯知縣聽了大喜,立即命蔣典史去安排。於是,官倉糧食被偷運了數百石,後墻上假意挖了個洞,將被盜一事傳揚出去,逼迫那縣尉四處去追捕盜賊。盜賊自然捉不到,糧倉竟又失竊數百石。隨即老倉子辭去職任,蔣典史另選了兩個低等小吏來看守糧倉,用假賬簿瞞過那兩人,讓他們畫了押,以備後患。這些吳赫只能裝作不知。

縣尉捉住一個嫌犯,拷打至死。知縣忙喚了吳赫過去:“死了一個嫌犯,這盜賊案便有了一點交代。你趕緊去勸解衛縣尉,讓他無須驚慌,只說是嫌犯抗逃,誤打致死。莫將此事鬧大了。”他只得聽命,過去勸解了一番。這事便被壓了下來,魯知縣順利交割完畢,辭任而去。糧倉盜案則懸在了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