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篇 劣童案 第六章 比(第2/3頁)

書雖未讀多少,他卻牢牢記住了“道理”兩個字。

種田有種田的道理,每樣莊稼也都各有各的道理,都違逆不得。至於做人的道理,卻難解得多。人不似莊稼,雖說麥有麥的道理,麻有麻的道理,但這兩樣只須各依各的道理,分開種,盡了力便都能收獲。人卻全然不同,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且常常混雜在一處,極難截然分出對錯。更何況,人與人、家與家、村與村、鄉與鄉之間,常常會起爭執,每個人都說自己對,這其中道理在哪裏?

無事時,王理常常琢磨這些道理,卻越想越糊塗,越糊塗便越沮喪。農活裏,他最不耐煩的是理那些亂麻。每年夏至前十日,麻結了穗、花粉如灰時,父親和兩個哥哥緊忙搶時收刈。他和娘在田邊拿竹刀削葉劈梢,剝下麻皮,馱回家,用水漚過,在房頂上搭起架子晾曬潔白。再將麻片泡在水中,用手指理絲、拈線,卷成團作經線,挽成綻作緯線。最後,要牽線穿杼,至少得兩人,那時妹妹還年幼,便由他來牽線。稍一不慎,麻團線綻便會絞亂擰纏作一堆,想要理清楚,極耗時耗力。

可和亂麻相比,做人更亂許多,哪裏能理得清?理不清,他便不知該如何做人,昏亂沮喪之極時,甚而不願再做人。實在想不明白,他去問父親。父親擡眼望天,想了半晌,才慢慢說:“雖然孔夫子說孝是天下第一大道,這些年,我私下裏也琢磨了許久,暗自覺著,公道才是天下第一大道。”

“公道是啥?”

“公道是人人可行之路,不因高低貴賤貧富而有別。比如村外那條路,這村裏不論男女老幼,人人都可走。”

“路好說,可做人呢?”

“《論語》有一句最好——”

“哪一句?”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這句話是啥意思?”

“你若不願某樣物事,便莫要拿它給人。”

“爹……我還是不明白。”

“人之好惡千差萬別,難有齊同。但所有人有一樣相同,於己有利,便是好;於己不利,便是不好。你如此,他人也如此,心同此情,情同此理。所謂公道,並非人人所獲都得一樣,而是這心中道理都一樣。你不願被人欺,便莫去欺人;不願被人奪,便莫去奪人,這便是公道。”

“那我愛一樣物事,把它給人,便是公道?”

“也未必。將才就說了,人人好惡不同,你愛的,別人未必愛,就如你娘愛吃春韭,你卻不愛。你娘若強要你吃,你自然不樂意。這裏頭的公道是——你不願娘強要你吃她愛、你卻不愛的,你也莫強要娘吃你愛、她卻不愛的,這便是公道。不過,拿心頭所愛給人,即便人不愛,至少起心為善。但若是拿心頭所厭給人,這起心便是惡,便是不公道。公道不公道,就在這一念起心處。爹不望你有多善多好,只盼你莫要起心為惡。”

“爹,我記住了。”

王理果然將父親這段話牢牢記在心裏,說話行事,再不敢輕率,總是要多思量幾分,我願不願,他願不願。

這樣一來,心裏多了猶豫,說話行事便比旁人遲慢些,人常笑他是老龜。他卻在心裏掂量:你們自然不願人笑你們老龜,你們卻笑我老龜,你們便是將己所不欲施於人,起心不善,不公道。

他就這麽一點點自省省人,雖說累心,其中卻自有一番他人不曾嘗過的滋味。如同理亂麻,固然累人,但等理清楚,一根根穿過機杼,細細織成雪白的布時,心頭喜悅,莫可比擬。

久而久之,他心中經緯越來越分明,猶豫混亂則越來越少。人見他事事合情、句句講理,也越來越喜愛他。親族村人有了紛爭,常來尋他斷理,他也總能一絲一縷細細剖析分明,理清公道。

不過,道理雖然分明了,公道卻未必便隨之而來。他漸漸發覺,世人並非不明道理,而是常常不顧道理。孔夫子之所以教導世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正是由於眼見得許多人將己所不欲,強施於人。

遇見不顧道理、強施於人的事端時,王理常常覺得悲惱,甚而憤慨,卻無力可解,只能反復感慨那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曾問過父親,父親也不知該如何對答。成年後,他越發明白,孔聖人都拿這天下世人沒辦法,我又能化解多少?想明白後,他也不再妄自煩惱,只求自家不行惡、得心安。

後來,他娶了妻,妻子也是個農家女,脾性雖不甚好,卻也並無惡行。妻子替他生了一對兒女,他這小家和父兄大家,合居一處。除了妯娌之間偶爾口角,一家人始終和樂安寧,令親族稱羨。

這些年來,他和兩個哥哥勤田力耕,孝順雙親,撫育兒女,除此之外,並無他事,也無他想,只覺得此生若能如此安順,便已萬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