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兩雙鞋,一雙朝南一雙朝北(1)

那是深秋的一個清晨,懸鈴木的枯葉隨風飄落,在落寞的街上翻滾。

花榮躺在溫暖的被窩裏,瞪著眼睛,牙痛讓他煩躁不安。牙痛不是病,痛起來要老命,這話不假,他這是火牙,上大火了就疼痛。奇怪的是,每年這個時節,他都要上一次大火,牙都要痛一回,一般痛上幾天,就自己好了,不用上醫院。

他從床上爬起來,打開了手機。

這是他的習慣,睡前關機,起床就打開手機。

然後,他走向衛生間,照了照鏡子,發現左邊的半邊臉都腫了。

他突然看到鏡子中的臉在變小,漸漸地變成了一張孩子的臉。鏡子中的男孩的半邊臉也腫著,眼睛裏充滿戾氣。

鏡子裏的男孩仿佛在原野上奔跑,後面有一只狗窮追不舍,狗後面還有一個拿著扁擔的老漢,老漢後面還跟著一個小姑娘。風在呼嘯,和這個深秋一樣,水溝裏結著冰。他懷裏抱著一個大冬柚,奔跑的速度受到了限制。他想扔掉那個大冬柚,可是舍不得。他害怕父親的毒打,不敢回家,餓得饑腸轆轆,懷抱著的這個從鄰村柚子樹上偷摘下來大冬柚,是他寶貴的晚餐。橫亙在他面前的是條一米多寬的水溝,也許是因為饑餓,兩腿發飄,他沒能跨越水溝,一只腳踩在水溝邊的草叢裏,另外一只腳踩在了水溝裏的冰上,然後身體倒在了水溝裏,砸破了冰沉,他還是緊緊地抱著那個大冬柚。狗撲進水溝,咬住了他庫管。他心想,完了。他掙紮著,想爬起來,可是狗咬著他的褲管不放,他的雙手也死死抱著大冬柚。冰層下的水漫上來,濕透了他單薄的衣衫,他渾身發抖,臉色青紫。老漢和小姑娘趕了過來。老漢憤怒地說:“黑子,咬死這個賊。”男孩死死抱著大冬柚,說:“我不是賊,我實在太餓了。”老漢說:“還嘴硬,我打死你。”說著,掄起扁擔要打水溝裏瑟瑟發抖的男孩。這時,那個胖乎乎的小姑娘上前攔住了老漢,說:“爺爺,別打了。”她又對狗說:“黑子,放開他。”狗兒十分聽話,松開了咬住男孩褲管的嘴巴,跳到岸上,朝小姑娘搖著尾巴。老漢說:“就是餓,也不能偷呀。”小姑娘看了看從水溝裏艱難地爬上岸的男孩,說:“你真的餓?”男孩點了點頭。小姑娘對老漢說:“爺爺,算了,我們回家吧,看他怪可憐的。”男孩站在那裏,深秋的風把他頭上的亂發揚起,渾身發抖。老漢嘆了一口氣,說:“唉,算了,這個柚子就算我們送你吃的吧,走,回家。”他們帶著那條狗,順著來路回去了。他們走出一段路後,男孩朝他們大聲說:“我不要你們施舍——”小姑娘回過頭,看了看他,明亮的大眼睛裏還是充滿了憐憫。男孩的眼中充滿戾氣,可是心被小姑娘的眼神擊中。他們消失在他的視線中後,男孩不顧一切地剝開了柚子皮,把柚子肉往嘴巴裏塞。吃完那個柚子,他的臉上才有了點血色。也就是在這天,他的牙開始疼痛,左半邊的臉腫起來,好幾天才消退。從那以後,每年深秋時分,他的牙就會疼痛,左半邊的臉就會腫起來,成了一種習慣。

那個男孩就是童年的花榮。

花榮嘆了口氣。

這時,他的手機鈴聲響了。

他的手機號碼很少留給別人,對不熟悉的人十分警惕。

這個城市裏,也就是幾個常客有他的手機號碼。

給他打電話的是個男人,叫風子。這不是他真實的名字,他是個詩人,風子是他的筆名。風子好像沒有正當的職業,卻很有派頭的樣子,每天晚上泡在酒吧裏,而且經常有些漂亮女人圍著他轉。花榮不明白那些女人喜歡他什麽,論長相,他長得瘦猴一般,五管擠在一起,像老鼠臉。有天晚上,他坐了花榮的黑車後,覺得花榮不錯,就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給了花榮,說:“以後就在這個點,你在酒吧門口打我電話,我出來,你送我回家。”時間長了,花榮和他熟悉了,也把自己的手機號給了他。只要他上了花榮的車,車上就會洋溢著從他口中呼出的酒氣。花榮會說:“今晚又喝了不少吧。”風子說:“也就一瓶洋酒吧,喝得還不盡興,那幾個娘們沒有文化,喝得不爽,回家睡覺。”花榮笑笑:“做詩人真好呀,成天吃吃喝喝的,還有妞泡。”風子哈哈大笑:“我不算什麽,不算什麽。”花榮說:“你一定很有錢吧,不工作也可以天天花天酒地。”風子說:“實話告訴你吧,我是個窮光蛋,四處流浪,現在流浪到此地,覺得不錯,就住下來了,哪天不耐煩了,再到別的地方。我現在喝的都是朋友的酒,有人喜歡詩人,自然就有酒喝。不過,你不要小看詩人,詩人裏大老板也多去了,比如張小波沈浩波什麽的,都是大書商,錢賺得海去了。詩人要是下海,沒有不發財的。我嘛,懶得下海,喝喝酒,寫寫詩,泡泡妞,其樂無窮,從不勞心勞肺。”花榮說:“你這過的才叫日子,你的人生才是無悔人生。”風子聽了花榮的話,頓時狂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