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3/4頁)

艾琳和埃斯梅只是認識,算不上朋友,不過她隔幾個月會碰到她一次。她從來沒提過她會往家裏寫信。艾琳說:“我不想聽你叫我回去。”

“我會怎麽說?‘回家來,你有責任和你的家人一起挨餓。’我不會這麽做,但我知道你在哪裏。”

她把番茄切片,加到蛋卷裏。“你會說挨餓也勝過不道德地活著。”

“是的,我是會那麽說。我錯了嗎?”

她轉頭看著他。青光眼幾年前奪走了他左眼的視力,現在又蔓延到了右眼。他五十五歲,她算了算,但他看起來有七十了。“是的,你那麽說是錯的。”她說,“活著總比死了強。”

“也許吧。”

她的詫異一定寫在臉上了,因為他解釋道:“我不像以前對這些事那麽肯定了。我老了。”

艾琳把蛋卷切成兩半,盛到兩個盤子裏,又把面包放到桌子上。她父親洗過手,對著面包開始禱告。“贊美你啊,我的主,宇宙之主宰……”這禱告意外地沒讓艾琳生氣。在她孤獨的生活中最黑暗的時刻,她曾經遷怒於父親和他的宗教,因為他們曾經給她帶來太多痛苦。她試著培養出冷漠或者略帶輕蔑的態度來對待他,但並不太成功。現在她看著他禱告,想:這個我恨的人出現在我的門口,我做了什麽?我親了他的臉頰,我把他領進來,我給他吃晚餐。

他們開始吃飯。她父親餓壞了,狼吞虎咽起來。艾琳心想不知他來做什麽。只是來告訴她祖父的死訊嗎?不,那也許是其中一部分,但肯定還有別的原因。

她問起了她的姐妹們。在母親死後,她的四個姐妹以不同方式和父親決裂。兩個去了美國,一個嫁給了父親的死對頭的兒子,最小的那個,娜奧米,下定決心從家裏逃出來,後來死了。艾琳逐漸明白過來,父親已經垮了。

他問她現在在做些什麽。她決定告訴他真相。“英國人在抓一個人,一個德國人,他們認為他是個間諜。我的工作是和他交朋友……我是陷阱裏的誘餌,不過……我想我也許不會再幫他們了。”

他停下刀叉。“你害怕了?”

她點點頭。“他很危險,他用刀殺了一個士兵。昨晚我本來應該在一家餐廳和他見面,而英國人準備在那裏逮捕他。但出了點岔子,我和他在一起待了整晚,我害怕極了,最後結束時,那個英國人……”她停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總之,我也許不會再幫他們了。”

他父親繼續吃起來。“你愛這個英國男人嗎?”

“他不是猶太人。”她挑釁地說。

“我已經放棄對別人評頭論足了。”他說。

艾琳難以理解這一切。這個老人身上還有沒有一點兒從前的影子?

他們吃完了晚飯。艾琳起身給他泡了一杯茶。他說:“德國人來了,猶太人的日子會很難過。我要走。”

她皺起眉頭。“你要到哪裏去?”

“耶路撒冷。”

“你怎麽去?火車全滿了,對猶太人有限額——”

“我打算走著去。”

她瞪著他,既不相信他是認真的,也不相信他會拿這樣的事開玩笑。“走?”

他笑了。“有人做過這樣的事。”

她看出他是認真的,生起他的氣來。“據我所知,摩西並沒有成功。”

“也許我能搭個順風車。”

“這太瘋狂了!”

“我不是一向都有些瘋狂嗎?”

“沒錯!”她吼道。她的怒火突然間土崩瓦解。“沒錯,你一向都有些瘋狂,我早該知道的,不該試著改變你的想法。”

“我會向上帝禱告請他保全你。你在這裏會有機會——你年輕,美麗,也許他們不會發現你是猶太人。而我,一個一無是處的老頭,成天念叨著希伯來禱詞……他們肯定會把我送進集中營,而我肯定會死在那裏。活著總比死了強,你說的。”

她試圖說服他住在她這裏,哪怕一晚也行,但他不願意。她給了他一件毛衣,一條圍巾,和屋子裏所有的現金,對他說如果他多等一天,她能從銀行裏拿到更多現金,給他買件像樣的外套。

但他急著要走。她哭了,把眼睛擦幹,然後又哭起來。他離開時,她從窗戶往外看,看著他沿著街道走遠,一個老人跟隨雅各的子孫的足跡走出埃及,走進荒野。老人身上還保留了一些東西,他的觀念已變得溫和,但他的意志還猶如鋼鐵。他消失在人群中,她從窗戶旁走開。當她想到他的勇氣,她知道自己不能拋下範德姆不管。

“她是個有意思的女孩。”沃爾夫說,“我不太能看透她。”他正坐在床上,看著索尼婭穿衣打扮。“她有點神經過敏。我給她說我們準備去野餐時,她表現得被嚇壞了,說她和我還不熟悉,好像她需要一個監護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