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漢尼拔·萊克特把火車上那臟兮兮的窗戶放低,朝窗外望著。火車彎彎曲曲地前進,鐵軌兩旁是高大的次生椴樹和松樹林。走著走著,就在離火車不到一英裏遠的地方,他看見了萊克特城堡的塔樓。火車繼續往前行駛了兩英裏,之後噴著氣,尖叫著停在都布倫斯特水站。一些士兵和幾個勞工爬下火車,在路基上撒尿。售票員大聲罵了一句,他們才轉過身去背對著車上的乘客。漢尼拔背著背包,和他們一起下了車。售票員返回車廂上時,他走進了樹林,邊走邊撕下一頁報紙。這樣,萬一第二乘務員從水箱頂上看見了他,也好解釋。漢尼拔等在樹林裏,聽著機車嚓嚓的排氣聲,直到這聲音慢慢遠去。他獨自走在安靜的樹林裏,腳步疲憊卻堅定。

漢尼拔六歲的時候,貝恩特曾經抱著他走上水箱旁彎彎曲曲的樓梯,讓他從水箱長滿青苔的邊上往裏看,看那一片倒映在水面上的圓形天空。水箱裏有架梯子,貝恩特以前一有機會就和村裏的一個女孩子爬下去遊泳。貝恩特死了,死在那片樹林的深處。那個女孩或許也死了。

漢尼拔在水箱裏迅速洗了個澡,又把衣服洗了。他想象著紫夫人在水裏的樣子,想象著自己和紫夫人一起在水箱裏遊泳的情形。

他沿著鐵路往回走,聽見有人推著手推車沿鐵軌走來,便躲進旁邊的樹林裏。推車的是兩個強壯的馬紮爾人,他們的襯衫系在腰間。

離城堡一英裏的鐵軌處,橫架著一根新式的蘇聯輸電線。推土機已經在樹林裏給它開出了一條路。從粗粗的電線下走過時,漢尼拔可以感覺到靜電,胳膊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他盡量遠離電線和鐵軌走,好讓父親那雙筒望遠鏡上的羅盤指針穩定下來。如果小屋還在的話,有兩條路可以通往那裏。輸電線一直延伸到視線不可及的地方,若是它保持那個走向,就會從離狩獵小屋幾千米以內的地方通過。

他從背包裏拿出一份美軍剩余的C口糧[1],把發黃的卷煙扔掉,邊吃肉罐頭邊思考著什麽。樓梯間坍塌了,把廚師壓在下面,房子的木料砸了下來。

小屋可能已經不在了。如果它還在,如果裏面還有東西,那只能說明強盜們搬不動那些沉重的殘骸。要做強盜們做不到的事,他需要力氣。漢尼拔決定先去城堡。

黃昏的時候,他穿過樹林,來到了萊克特城堡。看著自己曾經的家,漢尼拔出奇地平靜;見到兒時的家園並不會給你帶來些許安慰,但會幫你看清自己的心是不是已經碎了,怎樣碎的,為什麽會碎,假如你想知道的話。

在西邊落日漸漸退去的余暉中,眼前的城堡一片漆黑,就像米莎的紙娃娃住的紙城堡一樣扁平。在漢尼拔的心裏,那個從紙板上剪下來的城堡比這座石頭城堡還要高大。紙娃娃燃燒的時候會卷曲起來。母親的衣服著了火。

在馬廄後面的樹叢裏,他能聽見吃晚飯時餐具碰撞的哐啷聲,還有孤兒們唱《國際歌》的聲音。一只狐狸在他身後的樹林裏叫著。

一個男人穿著粘滿爛泥的靴子走出馬廄,手裏拿著一把鏟子和一只桶穿過菜園。他坐在烏鴉巖上,脫掉靴子,走進了廚房。

庫克當時就坐在烏鴉巖上,貝恩特說。因為是猶太人,所以被槍斃了。他還沖著朝他開槍的希維人身上吐唾沫。貝恩特從沒提到過那個希維人的名字。“戰後我會去解決這件事的,你還是不知道為好。”他說著,兩只手緊緊地攥在一起。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萊克特城堡裏的一部分房間現在已經通上電了。校長辦公室的電燈亮起來之後,漢尼拔舉起了他的雙筒望遠鏡。透過窗子,他能看見母親房間裏的意式天花板已經裝上了斯大林式的白石灰裝飾,為的是蓋住上面那些資本主義宗教神話裏的人物。不一會兒,校長來到了窗前,手裏拿著一只杯子。他胖了,背也駝了。第一監管員走到他身後,伸出一只手放在他肩上。校長轉身離開窗戶,過了一會兒,燈熄了。

幾絲殘破的雲圍繞在月亮周圍,它們的影子爬上城垛,滑過房頂。漢尼拔又等了半小時,之後借著一片雲影繞進了馬廄。黑暗中,他能聽見那匹高大的馬在睡夢中的粗重的呼吸。

漢尼拔走進去的時候,塞薩爾醒了。它清了清嗓子,把耳朵轉向後面聽著動靜。漢尼拔一邊往它鼻子裏吹氣一邊摩挲著它的脖子。

“醒醒,塞薩爾。”漢尼拔對著馬耳朵說。馬耳朵在他臉上甩來甩去,漢尼拔不得不把手指放在鼻子下面以免打出噴嚏來。他用手圈住手電筒的光,仔細地看著這匹馬。它的毛刷得幹幹凈凈,蹄子看起來也不錯。塞薩爾是漢尼拔五歲那年出生的,所以現在應該有十三歲了。“你走過的路還不到一百公裏呢。”漢尼拔說。塞薩爾用鼻子友好地拱了他一下,漢尼拔一個趔趄,不得不扶住馬廄的一側保持平衡。他把馬籠頭、帶襯墊的頸圈,還有一個雙帶的挽具套在馬身上,系緊繩子。又在挽具上拴了一只盛著谷物的飼料袋。塞薩爾扭過頭來,迫不及待地試著把飼料袋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