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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法國的盛夏,整個埃松省都被花粉雲[1]籠罩了,成群的鴨子在蘆葦叢中穿梭。漢尼拔還是沒有開口說話,但他已經可以享受無夢的酣眠了。十三歲的他正在長身體,所以胃口也不錯。

漢尼拔的叔叔羅伯特·萊克特和他爸爸比起來更加熱情,也沒那麽謹慎小心。叔叔的性格一直帶著種藝術家的輕率,況且到了他這個年紀,人本來就會有些輕率。

屋頂上有條涼廊,漢尼拔和叔叔可以去那裏散步。飄過來的花粉會落在屋頂的排水溝裏,給裏面的苔蘚鍍上一層金色。從高處的蛛網上吊下來的蜘蛛借著風力轉移到別的地方。透過樹木的間隙,漢尼拔和叔叔可以看到閃著銀光的蜿蜒河流。

伯爵個子很高,但身體十分單薄。他的皮膚在屋頂充足的光線之下顯得有些蒼白,放在扶欄上的雙手十分瘦削,不過看起來和漢尼拔父親的手很像。

“我們家族裏的人,都會在某些方面有些不同尋常,漢尼拔。”他說。“我們在很小的時候就會了解到這一點,希望你已經了解了。如果現在這一點讓你十分困擾,將來你會慢慢適應的。你失去了自己的家人還有房子,但是你還有我,還有式部。難道她不是個讓人快樂的人嗎?二十五年前,她爸爸帶她去參觀我在東京都的畫展。在那之前,我從沒見過有她那麽漂亮的孩子。十五年以後,她爸爸成了駐法大使,她也跟著一起到了法國。我當時簡直不敢相信我有這樣的運氣,所以馬上就去了大使館,對她爸爸說我想改信日本神道教。她爸爸卻說我的信仰根本就不在他主要考慮的問題裏。他從來沒有接受過我,但是他喜歡我的畫。對了,畫!跟我來。

“這是我的畫室。”叔叔的畫室是一個用白石灰粉刷的大房間,設在莊園屋子的頂層。創作中的油畫支在畫架上,但更多的畫則是靠墻立著。一把躺椅放在一座低矮的台子上,旁邊的衣帽架上掛著件和服,較近的畫架上有幅油畫,上面蒙著布。

漢尼拔和叔叔來到隔壁房間,裏面立著一只大畫架,旁邊放著一捆空白的新聞紙,一些木炭,還有幾管顏料。

“我在這兒給你騰出一塊地方,當你的畫室。”伯爵說。“在這兒你可以找到些許解脫,漢尼拔。當你覺得自己快要發狂的時候,就換換心情畫點東西吧!盡情地畫!揮舞手臂,用上許許多多的色彩。畫的時候不要帶任何目的性,也不要刻意運用技巧。你會從式部那裏學到足夠的技巧。”他把目光越過層層疊疊的樹木向遠處的那條河投去。“我們午飯的時候再見。讓比莉吉特女士給你找頂帽子,等傍晚你上完課之後我們去劃船。”

伯爵離開之後,漢尼拔沒有立即到自己的畫架前畫畫,而是在畫室裏到處走走瞧瞧,觀察一下伯爵還沒完成的那些畫。他把手放在躺椅上,然後又去撫摸掛在衣帽架上的和服,把它貼在自己的臉上。他站到蒙著布的畫架前,把布掀了起來。伯爵畫的是紫夫人裸體躺在躺椅上的樣子。漢尼拔睜大了眼睛看著,點點光芒在他的眸子裏跳躍,仿佛有許多螢火蟲照亮了他所處的灰暗的世界。

秋天快到了,紫夫人安排了幾次草坪晚餐,大家可以邊欣賞獲月[2]邊聆聽秋蟲的鳴叫。在月亮還沒有升起,周圍一片黑暗的時候,千代會伴著蟋蟀帶著顫音的叫聲彈箏。只要聽到絲綢的沙沙聲,聞到香水的氣味,漢尼拔總能準確地判斷出紫夫人在哪裏。

法國蟋蟀和一流的日本金鐘蟋蟀簡直沒法比,伯爵告訴漢尼拔,但是也還過得去。戰前伯爵曾經多次派人去日本,想給紫夫人捉幾只金鐘蟋蟀回來,但是沒有一只活著到達法國。他從來沒有告訴過紫夫人這件事。

有時在下過雨的無風的晚上,空氣有些潮濕,大家會玩識香遊戲。漢尼拔在一片雲母上點燃各式各樣的樹皮和香,讓千代辨別。紫夫人這時就會演奏古箏,好讓千代能集中注意力。有時候,作為千代的老師,紫夫人會用各種各樣漢尼拔不太理解的方式給千代進行音樂上的指導。

漢尼拔在村子裏的學校聽課,因為不能朗誦,成了大家好奇的對象。在他上學的第二天,一個高年級的壞孩子往一個一年級小孩的頭發上吐痰,他就把那壞孩子的鼻梁打斷了。他因此被送回了家,但是從頭到尾,他的面部表情沒發生過一絲變化。

漢尼拔改在家裏和千代一起上課。千代多年以前就和日本一個外交官家的男孩訂了親,現在她已經十三歲了,所以紫夫人就教她一些日後可能用得到的技能。

紫夫人的課在內容上和雅科夫先生的大相徑庭,但是她教的東西卻和雅科夫先生教的數學一樣有種特殊的美,漢尼拔覺得有趣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