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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正在吃早餐的漢尼拔邊喝粥邊朝著小屋裏問道,“今天太陽會照到艾爾加大叔的窗戶上。”

“從幾點開始呢?”雅科夫先生問道,就好像自己不知道一樣。

“十點半的時候太陽就會從塔樓那裏露出臉來。”漢尼拔說。

“那是1941年的事了,”雅科夫先生說,“你的意思是陽光照到窗子上的時間是不變的?”

“是。”

“但是一年的長度可不止三百六十五天呀。”

“但是,雅科夫先生,去年是閏年。所以今年和1941年,也就是我們上次觀察的時候,情況是一樣的。”

“那麽日歷會不會如實地記錄這種變化呢?還是我們就靠一些粗略的估計過日子?”

一根尖木柴在火中發出啪的一聲。

“我覺得它們是不相幹的問題。”漢尼拔說。

雅科夫先生很滿意,但他只是提了另外一個問題作為回應:“2000年是閏年嗎?”

“不是——是,是,是閏年。”

“但是可以被100除盡。”雅科夫先生說。

“也可以被400除盡呀。”漢尼拔說。

“說得一點不錯。”雅科夫先生說。“2000年會是公歷上的閏年計算法則的第一次應用。或許到了那個時候,所有粗略的估計還都在用著。你會想起咱們在這個古怪地方的談話。”他舉起手中的杯子。“希望咱們明年回到萊克特城堡。”

正在打水的羅薩第一個聽見低速行駛的機器發出的轟鳴聲,還有樹枝折斷的劈啪聲。他把水桶丟放在井邊,一頭鉆進小屋,匆忙中都沒來得及把腳擦幹凈。

一輛蘇聯T—34型坦克披著由雪和稻草組成的冬季迷彩,轟隆隆地沿著馬道開到屋前的空地上。坦克的炮塔上刷著俄文標語為蘇聯女同胞報仇和消滅法西斯害人蟲。兩名身穿白衣的士兵騎坐在坦克後部的散熱器上。炮塔旋轉著,坦克的大炮對準了房子。一個艙蓋打開了,一名身穿灰白色連帽衣的機槍手站在一挺機槍後面。坦克指揮官拿著擴音器站在另外一個艙口邊上。他反復用俄語和德語喊著話,下面的柴油機引擎還在哢嗒作響。

“我們需要水,我們不會傷害你們,也不會搶你們的食物,只要你們不從房子裏朝我們射擊。如果朝我們開火,你們都必死無疑。現在全都出來。機槍手,子彈上膛。我數十下,如果還沒人露臉就開火。”隨著響亮的哢噠聲,機槍手拉開了槍栓。

萊克特伯爵走出來,筆直地站在陽光下,雙手放在顯眼的地方。“想要水就拿走吧。我們對你們沒有惡意。”

坦克指揮官把擴音器放在一旁。“所有的人都出來站在我看得見的地方。”

伯爵和指揮官對視了許久,指揮官攤開雙手給伯爵看了一下,伯爵也攤開雙手給指揮官看了一下。

伯爵轉過身去對著房子。“都出來吧。”

指揮官見到了全家人之後,說道:“孩子們可以留在屋裏,那裏暖和一些。”之後他對機槍手和其他士兵說:“拿槍瞄著他們,盯好樓上的窗戶,把水泵打開。你們可以抽煙。”

機槍手眼珠朝上翻著,點著了一根煙。他還只是個孩子,眼睛周圍的膚色比其他地方略淡。他看見米莎扒著門的鑲邊朝外瞧著,便沖她笑了笑。

和幾只裝水和裝燃料的桶子一並綁在坦克上的是一台帶有起動拉繩的、燒汽油的水泵。

坦克駕駛員拖過一條裝有過濾網的水管,將它伸入井中。拉了若幹次起動繩之後,水泵終於拖著長長的吱嘎聲,哢噠哢噠抽起水來。

水泵抽水的聲音蓋過了斯圖卡俯沖轟炸機的尖嘯。蘇聯士兵覺察到的時候,轟炸機幾乎已經開始向他們開火了。坦克機槍手掉轉槍口,用力地揚起機槍向轟炸機射擊。轟炸機的炮口一閃一閃地噴著火舌,朝地面連連開火,而地面上整梭整梭的子彈尖叫著飛離坦克。機槍手一只胳膊受了傷,但仍用完好的另一只手繼續射擊。

飛機的擋風玻璃已經裂開了花,飛行員瞪著的雙眼裏滿是鮮血。還帶著一枚炸彈的轟炸機刮到了樹梢上,之後便一頭栽進花園裏,燃料也起火爆炸了。機翼下的機關炮經過撞擊後仍在發射著炮彈。

漢尼拔站在小屋裏,盡量護住妹妹。他看見母親躺在院子裏,身上血淋淋的,衣服著了火。

“待在這兒別動!”他沖米莎喊了一聲,自己向母親跑去。此時飛機上的炮彈還在走火,炮彈噴射出來,由慢變快。往回飛的彈殼打在積雪上。火焰吞卷著機翼下面剩下的一顆炸彈。飛行員坐在座艙裏,已經死了。他的領巾和頭盔都著了火,臉上的肉已經燒沒了,成了一個骷髏頭。他身後的機槍手也死了。

院子裏只有羅薩還活著,他擡起一只血淋淋的胳膊,把手伸向漢尼拔。這時米莎也跑到院子裏來,向母親奔過去。羅薩想在米莎跑過自己身邊的時候將她拉住,使她臥倒。但是熊熊燃燒的飛機上飛來一發炮彈,猛地射穿了他的身體。鮮血濺在米莎的身上,她舉起雙臂,朝著天空尖叫起來。正往母親的衣服上堆雪撲火的漢尼拔站起來朝妹妹跑去,在橫飛的炮彈中,他將妹妹抱進小屋,又逃進地下室。外面的炮聲漸漸停了,仿佛炮彈已熔化在機關炮的炮膛裏。天色暗了,雪花又紛紛揚揚地落下來,落在滾燙的金屬上,發出噝噝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