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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歷克斯就喜歡這樣。差不多一個小時了,她試來試去,猶豫不決,走出商店,又重新折回,試了一遍,又再試了一遍那些假發。她可以整個下午都泡在那裏。

三四年前,她偶然間發現了這家位於斯特拉斯堡大街上的時裝店。出於好奇,她看都沒怎麽看就踏進了店門。當她看到鏡子裏一頭紅棕色頭發的自己時,她被自己的改變徹底震驚了,她當即買下了這頂假發。

阿歷克斯幾乎穿什麽都好看,因為她真的非常漂亮。但並非一直如此,她是從青春期開始變漂亮的。曾經,她只是個小姑娘,一丁點兒大,瘦得難看。但蛻變一旦發生,就像巨浪從海底湧起,身體遽然改變,加速變形。幾個月的工夫,阿歷克斯就美得光芒四射。頃刻間,所有人都不相信,連她自己都不信,這突如其來的上天眷顧,竟然真的在自己身上發生了。直到今天,她都不信。

比如一頂紅棕色假發。她從沒想過自己會這麽適合這樣的裝扮。一個偉大的發現。她並不懷疑這種變化的廣度,或者說它的豐富性。一頂假發,這太膚淺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有一種從未經歷過的東西在生命中發生了。

這頂假發,事實上,她從沒有戴過。回家之後,她很快意識到它的質量真的再一般不過了。它看起來又假又醜,無比拙劣。她把它扔了,但沒有扔在垃圾桶裏,而是扔在了一個衣櫃的抽屜裏。時不時地,她把它重新拿出來,戴著它自我審視。盡管這頂假發難看至極——它好像在嘶吼:“我是用低档合成材料做的。”但它並沒有阻止阿歷克斯在鏡子裏看到她自己的潛力。她回到了斯特拉斯堡大街,她精心挑選那些高質量的假發,有時候這些假發的價格比她當臨時護士的工資還高一點兒,但畢竟這些是真的可以戴出門的假發。她給自己壯了壯膽。

萬事開頭難,首先要敢於嘗試。對於像阿歷克斯這樣生性害羞的人來說,要鼓起勇氣開始這樣的嘗試的確需要好半天。妝容、服飾、鞋、包,都得搭配協調(總之,要找出和你現有的裝扮協調的假發,畢竟不能每次一換發型就重新配置全身裝扮……),然後你走出商店,走到大街上,一瞬間,你已經是另一個人了。雖不完全是,但也差不多。就算這樣不能改變人生,但也至少會幫你打發時間,尤其是當你不再有太多期待的時候。

阿歷克斯喜歡那些標簽式的假發,那種能清楚傳遞某種信息的假發,比如:“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麽”,或者“我也是數學達人”。今天她戴的這頂說的是:“你們別想在臉書上找到我。”

當她透過窗玻璃看到那個男人時,她正抓著一個叫作“城市休克”的式樣。那個男人在街對面的人行道上,裝模作樣地在等什麽人或是什麽東西。這是兩個小時內的第三次了。他跟蹤她。現在,她非常確定。為什麽是我?這是她腦袋裏第一個冒出來的問題,好像所有女孩都可能被男人尾隨,就她不行似的;好像她真的沒有感受到他們無所不在的目光似的。公交上、大街上、商店裏,阿歷克斯吸引所有年齡層的男人,這是三十歲的優勢。然而,她還是感到驚訝。“比我好看的多了去了。”阿歷克斯總是缺乏自信,總是滿腦子充斥著懷疑。打小就這樣。她口吃的毛病直到青春期才好轉。即便是今天,她手足無措時還是會口吃。

她不認識這個男人,他這樣一個身材,是應該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不,她之前從沒見過他。一個五十歲的男人跟蹤一個三十歲的姑娘……並不是她小題大做,她只是感到震驚,就是這樣。

阿歷克斯低下目光,看向別的式樣,假裝在猶豫,然後穿過商場,站定在一個可以觀察對街人行道的角落裏。那個男人應該是個運動健將,是那種結實魁梧的男人,這一點從他緊裹身體的衣服就可以看出來。她撫摸著一頂淡得幾乎發白的金發,試圖回憶第一次意識到他存在時的場景。是在地鐵上。她看到他站在車廂末端。他們的目光交會了,她看到他對她微笑,看得出他努力想讓這個微笑看上去迷人而真誠。在這張臉上,她所不喜歡的,是那目光中仿佛藏匿著什麽打定了的主意。但最重要的是,那張臉上幾乎看不見嘴唇。她本能地感到不信任,仿佛所有看不清嘴唇的人都藏著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都懷著什麽居心叵測的惡意。還有他隆起的額頭。可惜,她沒來得及看他的眼睛。在她看來,眼睛是不會騙人的,她總是這樣通過目光來看清一個人。很顯然,那時候,在地鐵上,對於這樣一個家夥,她並不想多浪費時間。她沒有表現得太明顯,只是調轉了方向,背對著他,在包裏摸索了一陣,掏出MP3。她放上一首歌——《沒有人要的孩子》,忽然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他,前一天晚上,或者大前天晚上,就在她家樓下。畫面有點兒模糊,她不是很確定。必須重新回顧,才能喚醒模糊的記憶,但她不想慫恿自己冒這個險。確定的是,在地鐵相遇之後,她又一次見到了他,那是半個小時之後,她從斯特拉斯堡大街步行回來時。她剛剛改變了主意,她想再看看那頂棕色假發,中長發,帶發綹,她突然轉頭,於是看見了他,有一點兒距離,在人行道上,他突然停下,假裝在看一個女裝櫥窗。他再怎麽假裝全神貫注也無濟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