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茂陵棺槨(第2/3頁)

他寫史記,是以人為綱,獨創了紀傳體,將史上人物按身份分為“本紀”、“世家”、“列傳”三類。《本紀》記帝王,《世家》記王侯,《列傳》則記載古今名臣名士、特出人物。孔子家世低微,故而一直分在《列傳》中。但此刻想來,孔子雖不是王侯,但孔子之重,重過歷代所有王侯。世間少一位王侯,並無損失,但世間若沒有了仁義,則暗無天日。

史記完成,只剩下最後一件事:如何留傳?

古史部分倒還好,天子也曾看過。但當代之史,不少都是隱秘醜聞,尤其景帝及當今天子本紀,他毫無避諱,秉筆直書,一旦被天子看到,必會被焚毀。

他能托付的人,只有女兒女婿,女兒司馬英頗具膽識,自不會推脫,但女婿楊敞膽小怕事,只要看到當今天子本紀,就斷然不敢收留史記。就算他敢,一旦被察覺,也必將禍及全族。孔壁《論語》之禍已經令人慘痛,再不能為了史記,又禍害親人、傷及無辜。但如果不能公諸於世,寫史記又有何用?

司馬遷思前想後,始終想不出一個妥善之策。

幸好柳夫人想到一個主意:抄一份副本,將該避諱的地方全部刪去,再交給女兒女婿,這樣,至少大部分史記能得以留傳。至於正本,萬萬不能托人收藏,找個隱秘的地方,埋藏起來,以待後世之人發掘。

這個法子兩全其美,很是妥當。但正本藏在哪裏好?

藏的地方既不能太顯著,也不能太荒僻。太顯著,易被當世人發現,則仍然難逃被毀之運;太荒僻,則恐怕永世都不會被人發現。最好是劉氏王朝覆滅之後,再被發現,到那時,則不用再怕觸怒朝廷。但什麽地方能保證這一點?

夫妻兩個一邊思索商議,司馬遷一邊抓緊抄寫史記副本,邊抄邊刪改:景帝及當今天子本紀,全部刪去 ;河間獻王劉德,只留下劉德好儒學一句,藏書、獻書及死因全部刪去 ;淮南王劉安,有意記得極其詳細,文中處處自相矛盾 ;遊俠列傳中,硃安世段落本來篇幅最多,只有狠下心,全部刪除。趙王孫、樊仲子、郭公仲只錄其名,事跡全都刪去 ;孔子第十一代孫中,孔延年為嫡長子,刪去其子孫名姓,以為諷戒 ;孔安國、孔驩經歷全部刪除,只留下一句“安國生卬,卬生驩 ”;想到孔壁《論語》就此湮滅,他心中實在不甘,再三思忖,又提筆在孔安國處添了一句“至臨淮太守,早卒”。孔安國死時已年過六旬,用“早卒”二字,暗示他死於非命 ;至於孔壁《論語》,只在《仲尼弟子列傳》篇末提及“孔氏古文”,寫了一句:“論言弟子籍,出孔氏古文近是。余以弟子名姓文字悉取論語弟子問並次為篇,疑者闕焉。 ”

副本抄完刪罷,司馬遷連聲喟嘆:疑者闕焉,疑者闕焉。

如果史記正本不幸消失,這些空缺之處,不知道後世之人能否起疑、思索、明白?

司馬遷喚來女兒女婿,將史記副本托付給他們。

女婿楊敞面露難色,司馬遷細細給他解釋,這份副本中毫無違逆不敬之語,楊敞聽後才放心,命仆人將簡冊全都搬到車上,等到天黑,悄悄載回家中 。

送走女兒女婿,司馬遷和妻子繼續商議史記正本的藏處,正在為難,韓嬉來了。

韓嬉身穿素服,頭上不戴釵環,面上也不施脂粉,如秋風秋霜中一株素菊。明天是硃安世周年祭日,韓嬉是來取司馬遷為硃安世所作祭文,明日到墓前去焚。柳夫人忙請韓嬉入座,三人談起硃安世,又不禁嘆惋悲慨,韓嬉眼中頓時泛起淚光。

司馬遷嘆道:“硃安世為孔子後裔和孔壁《論語》而獻身,雖然最終人書俱滅,但我想一部《論語》不過‘仁義’二字,硃兄弟這番豪情義氣,足以抵得上半部論語。”

一番感慨之後,司馬遷言及自己心事,韓嬉聽了,略想一想,道:“我倒是想到一個好地方。”

“哦?什麽地方?”

“這地方有五處可選,地方倒是好挑,難的是怎麽把書藏到那裏。這件事我辦不到,得請人來辦,該選哪一處得由辦事的人來定,而且這事越隱秘越好,我不知道最好。但我可以幫先生找來能辦這事的人。”

司馬遷夫婦越聽越迷惑。

韓嬉又道:“我要找的人先生其實也認得——樊仲子和郭公仲。這兩人,先生應該信得過吧?”

“他們二位?當然信得過。只是我這史記和孔壁《論語》一樣,一旦不慎,又是一場殺身滅族之禍,怎好牽連他們?”

“這一點先生倒不必過慮。先生書中不但有硃安世的事跡,還寫到了他們兩位和趙王孫。僅為此,赴湯蹈火他們也一定樂意去做。此事不能拖延,明天他們也要去祭奠硃安世,我約他們一起來,取了書,盡快去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