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茂陵棺槨

整整一年,長安城不知死了多少人。

自去年冬天,硃安世在西市被斬,血光便像瘟疫一般四處漫延。

先是丞相公孫賀被滅族,接著天子以清查巫蠱為名,重用佞臣江充、黃門蘇文,宮裏宮外滿城大搜,兩位公主相繼被處死,數萬人被殺。最終禍及皇後、太子。衛皇後畏而自殺,太子宮中據說搜出木偶和帛書,帛書上有不道之語。太子被逼起兵,殺死江充,城中混戰,又是數萬人死亡。血流入河溝,紅染數裏。

太子逃亡,最終被捕自殺。門值田仁因為放走太子,被腰斬。禦史大夫暴勝之因為失察,畏罪自殺。就連呂步舒,也被問罪誅戮 。太子曾向任安調兵,任安拒絕,天子認定任安坐觀成敗,也被判死刑,冬季即將問斬。

耳聞目睹這一切,司馬遷心中慘痛,卻無能為力,只能一筆一筆載入史記。

硃安世一案,他也牽連其中,遲早會被追查出來,命在旦夕,他無暇多想,唯有趕在死前,晝夜拼力,完成史記。

只有一件事,讓他迷惑不已:硃安世從宮中盜出孔壁《論語》後,韓嬉曾將副本送來一份給他,他搬出齊魯兩種《論語》對照,發覺並沒有多大差異,既不見長陵圓郎所留殘簡中那句“天下者,非君之天下,乃民之天下”,也不見簡卿臨終所言的“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更不見其他貶天子、責君父之語。

那夜,硃安世深夜突訪,他要詢問盜經詳情,硃安世卻匆匆告別,誰知那一面竟成永訣。他又在宮中四處打探衛真和孔驩的下落,卻聽不到絲毫音訊。

有一天,他去石渠閣查閱档案,經過孔子書櫃,心中一動,便過去打開查看,竟赫然看到孔壁《論語》古簡。忙展開細讀,簡上所用文字確是古字,但內文與硃安世所盜的《論語》完全相同。

他悵然若失,難道是自己猜測有誤?

但隨即生疑:既然如此,呂步舒先前為何要盜走孔壁《論語》?而且還偷改藏書目錄?既然已經盜走,為何又要放回來?

他慢慢卷起那卷竹簡,卻忽然發現穿皮繩的小孔內壁與外面看起來有些不同:竹簡表面古舊汙朽、內壁卻很新鮮。湊近細看,發覺這竹簡其實只是看起來像古簡。這種仿古手段司馬遷以前就曾見過,是用煙熏、泥染、土埋等法子,將新簡做出古舊的模樣,但穿繩之孔太細,不好動手腳,所以難免露出破綻。

這孔壁《論語》是假的!

既然這部古簡是假的,那麽硃安世盜的那部也是假的!呂步舒是在借硃安世之力,以假替真,將假孔壁《論語》流布於世上!

一時間,司馬遷驚怒悲憤之極:呂步舒心機如此可怖!硃安世為了救孔驩而盜經,為進宮而凈身毀容,最後連性命都搭上,盜出來的竟是一部假《論語》!

他又猛地想起衛真,這假《論語》是衛真傳給硃安世,他所傳《論語》不是從孔驩口中得來,而是受呂步舒之命!呂步舒讓衛真給孔驩送飯,只不過是設下釣鉤,用來誘騙蒙蔽我和硃安世。

衛真啊衛真,你為何要這麽做?

司馬遷心中悲傷,不敢深想,匆匆離開了石渠閣。

回到家中,他將此事告訴了柳夫人,柳夫人聽後也驚駭無比,不禁落淚。

史記只剩最後一篇——《孔子列傳》。

這幾年,司馬遷一直在等待孔壁《論語》,然而現在孔驩不知去向,恐怕早已遇害,此生再也無望見到《論語》真文。

他滿腔悲憤,心想:後世縱使不知《論語》真面目,但必須知道這一真相。

於是他奮筆疾書,將真相全部書之於文,終於完成《孔子列傳》。

寫罷最後一個字,天色微亮,已是清晨。他擱下筆,吹滅燈,直起身子,望著案上竹簡,萬千滋味一起湧上心頭,一時間難辨悲喜。不由得喃喃念起兒寬帛書上的那六句:

星辰下,書卷空;高陵上,文學燔。

九河枯,日華熄;九江湧,天地黯。

鼎淮間,師道亡;啼嬰處,文脈懸。

尤其是讀到“啼嬰處,文脈懸”,更是喟嘆不已,呆坐半晌,萬千感慨最終化做一聲深嘆,消散於清寒之中。

正要起身,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雞鳴,他心中一動:人心郁暗,世道昏亂,孔子一片仁心,不正是這世間的一聲雞鳴?雄雞不會因世人昏睡,便不鳴叫。仁人志士,又何嘗會因為天下無道,便杜口噤聲?孔子一生寂寞,但為傳揚仁義,明知其不可為,卻不遺余力而為之。

癡嗎?傻嗎?的確是。

但世間若沒有了這一點癡傻,人心還能剩下什麽?

人可死,魂不可滅。他精神一振,生出一念,忙抓起書刀 ,將卷首《孔子列傳》的“列傳”二字削刮去,重新提筆蘸墨,寫下“世家”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