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孔壁論語

司馬遷沒有料到:才回到長安,便突遭橫禍。

離開彘縣後,他和衛真沿著汾水南下,由於心裏記掛著妻子,又怕官事積壓,所以一路趕得很急。

若是晚幾天回來,也許便能避過這場災禍?

到河津時,汾水匯入黃河,司馬遷在岸邊駐馬眺望,只見河水浩茫、波浪翻湧,不由得默默念起帛書上那兩句“九河枯,日華熄;九江湧,天地黯”,心中也空空茫茫,一片悲涼。

衛真在一旁察覺,便說些高興話來打岔,拉雜說了一陣,他忽而猜道:“既然‘九河’指地名,又暗含河間獻王,那麽‘九江’說的也應該是一個地名、一個人,會不會是九江郡?不過九江郡什麽人會和《論語》有關呢?”

司馬遷被他提醒,猛地想起一人:淮南王劉安!

劉安是漢高祖之孫,封國在九江,號淮南國,劉安為淮南王。他不愛遊獵享樂,只好彈琴讀書、著文立說。

司馬遷想:“九江湧,天地黯”恐怕指的正是淮南王劉安,也唯有劉安才能和劉德相提並論。

當年,河間王劉德和淮南王劉安,一北一南,雙星輝映。二人都禮賢下士、大興文學,門下文士薈萃、學者雲集。不過劉德崇仰儒學,劉安則信奉道家,主張無為而治、依從自然之道。

不過,二十多年前,劉安卻因謀反,畏罪自殺。淮南國被除,恢復為九江郡。

衛真問道:“不知道劉德和劉安當年有沒有來往?”

司馬遷道:“兩人一個崇儒學,一個尊道家,志趣有所不同。”

衛真道:“尊儒未必就不讀道經,尊道也未必不讀儒經。兩個人都愛收藏古書,我猜應該會互通有無。就算他們不來往,兩家門客學者也應該會有相識相交的。”

司馬遷點點頭:“兩人年紀相仿,劉德比劉安早亡八年。比起其他諸王,這兩位迥然超逸,當會有相惜相映之意。”

衛真又問:“劉安當年謀反一案是誰審理的?”

司馬遷倒推一算,不由得一驚:“當時公孫弘為丞相,呂步舒是丞相長史,張湯為廷尉,此案正是由呂步舒和張湯兩人審理!”

衛真道:“這裏就有關聯了!”

司馬遷道:“現在還不能遽下結論,等回長安,去查閱一下當年史錄,看看能否查出線索。”

硃安世抄起一柄刀,取過夜行背囊,奔到院中,牽了匹馬,幾步拽出大門,翻上馬背,揚鞭重重一抽,急急向長安狂奔。

他一邊不斷加鞭,一邊不停大罵:乃母!乃母!乃母!

他遠征西域四年,回來只在宮中馬廄服事,繼而又一路逃亡,哪裏會知道四年之間,禦史大夫竟換了三任?加之他又從來不屑理會官府之事,即便聽過兒寬的死訊,也如風過耳邊,絕不會放在心上。倒是“禦史大夫”這個官職與他身世淵源太深,所以牢牢記得。跟趙王孫、韓嬉、郭公仲說起時,也只提官職。想天下只有一位禦史大夫,怎麽會搞錯?驩兒年紀小,更不清楚這些事情,又不愛說話。偏偏郭公仲口吃,向來話語極簡短,多說一個字都難,因此他也沒有詳問。

幾下裏湊到一起,竟釀成這等大錯!

但那老人為何也不知兒寬已死?

他思來想去,猛然記起那老人說話時語帶羌音,恐怕那老人常年居住在西域羌胡之地,和內地音信隔絕,所以並不知曉。至於驩兒母親和幾個中途轉托之人,都只顧逃亡藏匿,恐怕也沒有機會與人談起朝中官員之事。

硃安世重重“嗐”了一聲,不願再多想,繼續加鞭趕路,只盼驩兒此時無恙,哪怕換自己的命,也決不顧惜。

一路飛奔,等趕到長安,暮色已深,遠遠看見城西北角的雍城門已經關閉。他雖然心中焦急,卻怕遇到巡夜衛卒,更加害事,因此沉了沉氣,放慢了馬速,繞過雍門,沿著西城墻,向南而行。正行著,忽聽腦後傳來馬蹄聲,他忙驅馬躲到路旁樹後。

那馬一路小跑,行到近前,昏暗中一看,是郭公仲,他忙迎了出去。

郭公仲低著頭,不敢與硃安世正視。方才在家中,發覺出錯後,他急愧之下,竟跳起身,抓過墻上掛的劍,抽劍就要自刎,硃安世已先覺察,忙撲過去,奪過了劍。又讓韓嬉和鄂氏勸住郭公仲,自己才奔了出來。

郭公仲憋了片刻,忽然道:“竹簡……字。”

硃安世一愣,隨即明白:是了,驩兒母親說先將那支竹簡交給兒寬,竹簡上的字符必定是約好的交接暗語。此事十分隱秘,王卿應該不會知曉。既然如此,王卿身為堂堂禦史大夫,憑區區一支竹簡,怎麽會平白召見一介平民?而且還留下了驩兒?看來王卿似乎知情?難道是兒寬死前告訴了王卿?

一轉念,硃安世忽又想起繡衣刺客所持符節,隨之大驚,那些刺客來路不尋常,幕後主使難道是現任禦史大夫王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