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午井小亭

減宣命人又找來狗兒,仍扮作驩兒,坐上廂車,一隊騎衛,大張旗鼓出東門。

狗兒的父母上次就已擔驚受怕,現在兒子又被強行帶走,跟著車隊,一路哭喊,護衛將士故意呵斥狗兒的父母,吵嚷得路人盡知。

這一邊,成信穿了民服,到府寺去領驩兒。

減宣見他來,屏退左右,對成信道:“我這府寺中有人私通賊人,已將計謀泄露給那盜馬賊。”

成信大驚:“何人如此大膽?”

“你暫時無需知道,我已命人暗地監看他,等捉了那盜馬賊,再一起審辦。”

“盜馬賊既已知情,眼下該如何是好?”

“裝作不知,將計就計。湋河邊的埋伏仍叫它埋伏,不要驚動那賊人。我已另行部署,你仍舊帶了小兒出城南,早兩刻上路,一路快奔不要停,過了湋河,酉時趕到午井亭,將小兒丟在那裏,你自己繼續騎馬向南奔。我已傳書郿縣縣令,在午井布下埋伏。”

成信心裏略有猶疑,卻不敢多問,便領命去帶了驩兒出來,抱上馬。驩兒始終不言不語,只拿一雙圓眼盯著人看,成信心裏不自在,但有命在身,只得小心上馬,盡量縮後身子,不碰驩兒的頭背,心裏暗禱:這小兒別在半路上使出什麽巫術才好。

硃安世心裏擔憂驩兒,急著要商議,韓嬉卻始終只字不提,只讓靜待。

太陽西斜時,韓嬉才道:“時辰差不多了,可以動身了。”

硃安世巴不得聽到這句話,忙跳起身來,奔到後院牽出汗血馬。汗血馬一直藏在柴草屋裏,憋了幾天,猛然來到敞院,見到天光,頓時四足踢踏,揚鬃長嘶。

韓嬉說要用汗血馬換取驩兒,硃安世雖然舍不得,卻也只得答應。他輕拍馬頸,感嘆道:“好夥計,你我相伴兩年多,現在卻要分別嘍……你莫怪我心硬,畢竟驩兒那孩子更要緊,唉……”

汗血馬似乎聽懂了,低頭在硃安世身上挨擦,硃安世更加不舍,伸手不住撫摸馬鬃。

韓嬉走過來道:“等會兒這馬就要交回給減宣了,這段路就給我騎騎,讓我也試試這神馬。”

硃安世忙道:“這馬進皇宮後,劉老彘也只騎過它一次,它眼裏只認我一個,你可得小心。”

韓嬉不信,伸手牽過韁繩,剛要擡腳踩馬蹬,汗血馬忽然長嘶一聲,揚起前蹄,韓嬉險些被掛倒在地。硃安世忙攬住韁繩,輕撫馬背,溫聲安慰:“好夥計,莫惱莫惱,這是我的朋友,還是天下出了名了大美人,你就讓她騎一騎——”

韓嬉正在氣惱,聽了這話,不由得笑靨如花,不過再不敢冒然去騎,站在一邊,等馬靜下來,才小心靠近。硃安世攙住她的胳膊,輕輕扶她上馬,這次汗血馬未再亂跳。硃安世牽著韁繩,在後院慢慢遛了一圈,看汗血馬不再抗拒,才把韁繩交給韓嬉。引著馬走到前院,趙王孫已經備好兩匹好馬,在大門邊等著。

趙王孫問:“真的不要帶些人手?”

韓嬉騎在馬上,不敢亂動,小心道:“不必,人多反倒礙眼。”

出了大門,硃安世和趙王孫各自上馬,一左一右,護著韓嬉,慢慢走了一段,看汗血馬似已接納韓嬉,這才逐漸加快速度,向午井亭趕去。幾十裏路,很快趕到。距午井亭兩裏遠,草野中有一叢柳樹,韓嬉扯住韁繩停下來:“我們就在這兒等。”

三人都不下馬,靜靜注視午井亭,硃安世心裏納悶,但看韓嬉微微含笑,似乎盡在掌握,知道問也白問,只能耐住性子等。

落日將盡,秋風裏一片平野,午井亭孤零零佇立在夕陽中。

“果然是一支古簡!”

司馬遷小心翼翼接過那支殘簡,輕輕拈著,細細審視,簡上字跡已經模糊,但大致仍可辨認,他一字一字念道:“子曰:天下者,非君之天下,乃民之天下。民無君,尚可耕且食,君……”

還有幾個字,因下面一頭燒焦,已根本看不到字跡。

衛真跟著念了一遍,吐吐舌頭說:“這句話實在有些大膽。”

司馬遷深嘆一聲:“何止大膽,今朝誰要說出這等話,定是謀逆之罪,必誅九族。”

衛真瞅著殘簡燒焦的一段:“不知道後面這幾個字說的是什麽?”

司馬遷凝視片刻:“順著句意,大致應該是‘君無民,何以存’的意思。”

“這話說得其實在理。以‘子曰’開頭,難道是《論語》?”

“應當是。不過現在流傳各本,都不曾見這句話。”

“不過,孔子怎麽會說這種話呢?”

“雖然這句話我第一次見到,但據我所知,孔子說出這種話,不但不奇怪,反倒是必然之理。天下歸於一家一姓,其實是秦漢以後的事情,秦漢以前,天子雖然名為天下之主,卻絕非私有獨占天下。黃帝、堯、舜、禹時代,各部族聯盟,實行禪讓制,天下共主由各族推選,而且天子之位不能傳於子孫,即所謂‘天下為公’,又稱為‘大同’。孔子一生最敬仰,便是堯舜禹三王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