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上 狗嗚咽(第3/25頁)

鐘七又客氣地笑著說:“宋畫師,你走了一天的路,十分辛苦,晚上就好好睡一覺吧,有什麽事情明天再說。”

鐘七把畫店的鑰匙給了宋柯,匆匆地走了,他一定是趕回去和鎮長那一幹人繼續喝酒。鎮長本來也讓宋柯喝酒,卻被宋柯拒絕,他說他從來都是滴酒不沾的,把肚子填飽就可以了。除了皇帝巷還有些聲音,唐鎮此時已經沉寂下來,小街上的人家和店鋪都已經門戶緊閉,冷清中透出一種說不出的詭異。宋柯點亮了一盞油燈,如豆的油燈照亮了畫店。宋柯關上了店門,緊緊地把門反閂上,把唐鎮陌生的夜色關在了門外。他仿佛聽到了狗的嗚咽,心裏收縮了一下。

宋柯想把店裏的窗戶打開,但是考慮了一下,便把這個念頭壓了下去,覺得還是忍耐忍耐,等天亮了再說。畫店的墻壁上掛滿了碳筆畫的黑白人像,那一雙雙眼睛都畫得明亮有神,仿佛在和宋柯說話。老畫師胡文進每當畫出了得意之作,都要再畫一幅留下來,掛在墻上,他一生畫的都是死人,從來沒有畫過活人,唐鎮活著的人是不會去找他畫像的。這些,宋柯都不知道。畫店在油燈的飄搖中顯得陰森。盡管這是初夏溫暖的日子,宋柯也感覺到了冷。

宋柯手裏端著那盞油燈,踩著吱吱嘎嘎作響的木樓梯上了樓。

樓上的黴氣也很重,但是比樓下要好些。樓上的空間十分仄逼,瘦高的宋柯伸手就可以摸到房頂的黑瓦。仄逼的空間裏放著一張油漆駁落的雕花老床,還有一張書桌和椅子以及一個陳舊的櫃子,在角落裏還放著一個蓋著蓋子的馬桶。宋柯覺得這個居住條件要比在縣城裏租的小房間要好得多,重要的是這裏清靜,是他想要的自己可以主宰的空間。他把油燈放在了書桌上,便搜尋起來,他希望能夠找到前主人留下的什麽東西,可他異常失望,書桌的抽屜裏以及那個櫃子裏都是空空的。

宋柯從樓上的窗戶看出去,窗外是濃重的黑,黑暗中似乎有一雙眼睛在窺視他。宋柯渾身打了個寒顫,感緊把黑布窗簾拉上了。這時,窗外傳來了狗的嗚咽聲。

宋柯的確很疲倦了。他吹滅了燈,躺在那張老床上。宋柯睜大眼睛,他的目光無法將黑暗撕破。把身體放平後,他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這些年來,每次長途跋涉後,他平躺在床上,都會這樣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呼出內心的無奈和積郁。這時,宋柯的眼前就會浮現出一個女人的面容。他的心裏頓時波濤洶湧,想大聲地喊出那個女人的名字,可喉嚨裏堵著一團粘粘的泥巴。宋柯皮膚的毛孔中滲出了細密的汗。

一股奇異的腥味在仄逼的空間裏彌漫,連同宋柯的呼吸。

那股奇異的腥味讓宋柯沉睡。

隱隱約約地,宋柯聽到了一個蒼老而又沙啞的聲音在飄蕩。宋柯驚異地睜開眼睛,有一個人站在了床邊,他裹在一團夕陽般的光中。這是個眼窩深陷的老者,穿著黑色的衣服。宋柯問他:“你是誰?”老者松樹皮般溝壑縱橫的臉上掠過一絲憂郁,他蒼老而又沙啞的聲音飄進了宋柯的耳朵:“我替別人畫了一輩子的像,可我死了,卻沒有人給我畫一張像!”……宋柯醒過來,眼前還是濃重的黑暗,他渾身被冷汗濕透了,冰涼冰涼的。

宋柯睡意全無。

他摸索著起來點亮了油燈。樓上就他一個人,窗外起風了,風聲的帶不走宋柯的寂寞。宋柯重新躺在了床上,他沒有把油燈吹滅。宋柯發現房梁上有一個蜘蛛網,有只蜘蛛在蛛網中間掙紮。宋柯腦海裏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他自己是不是一只在蛛網中掙紮的蜘蛛呢?

此時,宋柯仿佛聽到樓下有什麽響動。

窗外又傳來了狗的嗚咽……

4

鎮長遊長水對宋柯心裏沒有底,他不知道花了幾塊大洋讓鐘七從縣城裏請來的宋柯畫技如何。按鐘七的說法,畫師宋柯十分了得,死人也能夠畫活了。要是真能夠把死人畫活,這可不見得是件好事情,因為請宋柯來唐鎮就是畫死人的。但是話說回來,宋柯如果有這一手,倒是不負重望,為唐鎮人請回來這麽一位了得的畫師,他當鎮長的也臉上有光。為了試探宋柯的畫技,遊長水心裏有了主意。

宋柯的到來,讓唐鎮人的心塌實了許多,他們不用擔心人死了沒有畫師畫像了,他們又十分好奇,這個異鄉人是個什麽樣的人呢?對於老畫師胡文進的品性,唐鎮人了如指掌,都知道他小氣內向不善言語又好吃卻不近女色……身材瘦長臉色寡淡蒼白的宋柯穿著一身灰布長杉打開畫店店門後,小鎮街上的許多人朝畫店圍攏過來。他們的臉色各異,但已經不像宋柯剛剛進入唐鎮時那麽冷漠。這些圍觀的人都不說話,宋柯用手聳了聳眼鏡,茫然地看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