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漢中的十一天 第七章 信仰與沖突(第5/6頁)

馬岱特意取出一塊茵毯擱到上位,請荀詡坐下,搓著雙手問道:

“荀大人怎麽會忽然想到來造訪我這裏?”

“噢,我是成蕃馬大人引薦來的,上次軍技司承蒙照顧,一直想找閣下好好暢談一下。”荀詡一邊說著,一邊從懷裏將成蕃的信遞給馬岱。馬岱看罷了信,心稍微安定了一些。能認識一個靖安司的朋友,總比不認識的好。

兩個人又寒暄了一陣,荀詡巧妙地利用談話間隙切入正題:

“不過馬大人怎麽會和五鬥米教信徒扯上關系?”

“這……並沒有任何關系。”馬岱剛放下去的心又提上來了。荀詡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手裏的監視記錄,輕輕嘆了一口氣。

荀詡這種慢慢施加壓力的策略顯然奏效了,馬岱屬於極為敏感的人,愛從細節動作來判斷對方的暗示,因此只要用一系列細微的動作就可以把壓力不露痕跡地傳遞到馬岱身上。

“馬將軍,您知道我的職責,如果沒有令各方都滿意的解釋,這件事我很難把它掩蓋過去……尤其是最近司聞曹和軍方又發生了一點誤會,我的上司對這方面的東西似乎更感興趣了。”

這一番半真半假、半軟半硬的話把馬岱的心理防線沖的七零八落。馬岱不知道,這條監視記錄早就被標記為“不轉档”;他也不知道荀詡是背著馮膺與整個靖安司來搞這件事的。假如稍有不慎,首先倒黴的不是馬岱,而是荀詡。荀詡就像是一個西域的雜耍藝人,利用馬岱的恐慌在心理鋼絲上走著平衡。

馬岱拘謹地把茶杯與果碟朝荀詡挪了挪,小聲說道:

“荀大人……咳……其實,事情不是你們想象那樣的。”

荀詡知道對方已經松動,這一次冒險他成功了。

“那麽,真相是如何呢?”

“是這樣……”馬岱跪回到案幾之後,用一種幹癟枯澀的語調說道,“去年九月初的時候,我有一天在家門之前發現有人擱了一片傳單,上面寫著五鬥米教的符文,大概是吧,我也不清楚。當時我嚇了一跳,就把那東西燒掉了,誰也沒說,後來幾天,這些東西每天都出現,我就有點害怕,你知道的……到了九月二十六日,忽然有兩個人來拜訪我,一男一女。”

“唔,和記錄符合。”荀詡心想。

“他們自稱是五鬥米教的鬼卒,宣稱身上帶有我當年的同僚龐德的書信。”

“龐德早在建安二十四年就戰死在荊州了。”

“是這樣的,我也很清楚,於是根本就沒相信。那兩個人的目的是希望我能夠暗通曹魏,為他們充當內線,並許諾以涼州刺史與鄉侯的職爵。我深受先主與諸葛丞相大恩,怎麽可能會聽從他們的話,當然是一口回絕。他們就離開了,就這些。”

“你當時怎麽沒有立即上報?”

馬岱露出苦笑:“荀大人,我跟您說實話,我是怕上報以後,就無時無刻不被你們靖安司的人審查,就算查不出什麽,也會被懷疑。我是害怕呀。”

“唉,馬兄你真是多慮了。”荀詡一邊安慰他,一邊心裏想:“五鬥米教的人眼光還真毒,他們算準了馬岱不會舉報,這才大搖大擺地前來,然後大搖大擺地離開。看來魏國利用五鬥米教的余黨在漢中建立情報網的事又一次得到了證實。”

“我可是全跟荀大人您說了。”

“哦……”荀詡慢慢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我說馬兄,還缺點什麽吧?”

“沒,真的沒有了啊?”

“他們離開的時候,就沒給你留什麽秘密聯絡方式嗎?”

諜報工作的基本常識之一就是保持情報通道的暢通。象馬岱這種優柔寡斷又不敢公開秘密的人,負責拉攏的間諜即使這一次不成功,也一定會留一個單向的聯絡方式,以便日後當目標回心轉意時可以重新接上線。馬岱在荀詡這種資深情報官員面前想隱瞞這些東西是不可能的,光憑他遊離的眼神荀詡就能判斷出他還沒倒幹凈。

“哦,對,對,我倒忘記了。”馬岱尷尬地笑起來,“他們說如果哪天有這方面的意願,就去南鄭城西區駐馬店旁邊那個玄武池旁的梧桐樹下用紅布條纏住石碑旁的樹根。自會有人跟我聯絡。”

說完這些,馬岱擦了擦脖子上的汗,道:“荀大人,我這回可是真的都說了。”

“哦……”

荀詡知道這一次馬岱確實是都交代了,但從技術上來說,他卻仍舊要表現得將信將疑,以保持壓力。荀詡在馬岱忐忑不安的目光下悠悠喝完了茶,用袖口抹了抹嘴,閉目養了一會兒,這才慢慢說道:

“馬兄,我們靖安司知道您忠貞不貳。只是眾議未定,你也知道流言的厲害,三人能成虎,到時候演變成什麽樣子,誰都不知道。從我個人來說,也不願見馬兄你背上這些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