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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尼在拘留室裏,坐在一塊窄窄的平台邊緣,這就是他的床。他把胳膊肘撐在膝蓋上,雙手緊握在一起。他以前也在警察局的拘留室待過,但那是為了工作。他審問受傷害的人、精神病人和殺人魔時,常常會來到這樣的地方,但通常門是開著的。他以前經常努力讓自己站在獄中人的角度思考問題,想象大門轟然關閉、他們被關在裏面時,他們是什麽感覺。然而,他只是進行了換位思考——對於他們來說,那會是什麽感覺;而不是他自己被關進去時,會有什麽感覺。

現在他的感覺是不太舒服。令他不太舒服的不是獨自待在狹小空間裏。對於一個已經學會在窄船上生活的男人來說,這是小菜一碟。讓他不舒服的也不是嘈雜的環境。他在精神病院工作,能輕松抵禦各種莫名其妙的人聲喧嘩。他既不餓也不渴,因此這也不是問題所在。不過,他還是無法擺脫不適感。那張床很硬,上面有一塊泡沫材料的薄片,他推測那是枕頭。枕頭上面滿是疙瘩,古怪地扭曲著。枕上它就像把頭放到一袋甘草什錦糖上。身體上的不適讓思考變得困難,而他現在迫切需要思考。

拘留所警長在托尼身後關上門,托尼幾乎希望這個警長會突然打開大門,大叫一聲:“給你個驚喜!”他仍然很難相信自己被關進了拘留室。他接受了寶拉和菲丁的奇特審問後,心中有一部分仍然拒絕把一切當真。他無法擺脫這種異想天開:這要麽是個惡作劇,要麽是個錯誤,他能立刻讓一切回到正軌。然後,他漸漸明白過來,菲丁是認真的,菲丁把他當成陌生人,菲丁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偵探。

寶拉早就知道他不是兇手。不管那些物證意味著什麽,她無法把托尼當成兇手。然而,審訊室裏,寶拉說了不算。她也在經受考驗,她對新老板的忠誠度正在遭受質疑。她會盲目地跟著證據走嗎?還是說,她會忠於前老板,暗中破壞菲丁想快速而漂亮地解決案子的行動?她在送托尼來拘留室的路上,已經表明她是站在托尼這邊的。然而,她不得不小心行事。為了他倆的利益,她絕對不能退出調查。她只有把表面功夫做到家了,才能秘密行動。

菲丁嚇到了他。她急於下結論,堅定不移地以證據為王,不願意從不同角度看待事物——所有這些都讓托尼感到不安。菲丁不會仔細分析對他不利的那些物證。他必須發揮自己的能力,把她獵殺的天性引向真正的謀殺犯。

托尼的屁股笨拙地左右扭動著,如坐針氈。他如果沒有讓卡羅爾那麽失望,根本不會陷入這種境地。卡羅爾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不管用來對付托尼的牌是什麽,她都會袒護托尼,因為她知道托尼的能力的局限在哪裏。

他露出自嘲的微笑:沒人比卡羅爾更了解他的局限。他過去常想,他們分道揚鑣更好。在別處肯定有個更能滿足她需求的男人。然而,她要麽沒有發現這點,要麽還沒遇見那個真命天子。她一直欣然接受他們不完整也不確定的關系,直到她兄弟離世。然後,他們發現一條溝壑將他們分開,這條溝壑如此之深,沒有一座橋梁可以架設其上。共同的過去不行,相互的理解不行,連愛也不行。

托尼終於對自己失去耐心,一下子跳起來。如果坐著或躺著是種折磨,那他就踱步吧。從一個方向走到頭需要六步,然後再轉九十度,從另一個方向走到頭需要八步。六步,八步,六步,八步。別再苦苦思念卡羅爾了,她已經離開了。她不會來這裏,把他拉出這攤特別惡心的狗屎。一切都結束了,他又是孑然一身。也許可以從朋友那裏得到一點小小的幫助。六步,八步。

他必須解釋清楚血跡的問題。他調查得足夠深入並接近真相時,別人就有可能找到相應證據來證實他的解釋。那個指紋也是一樣。然而,他沒有什麽頭緒。“我有一半時間都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但你不應該以為我還記得自己拿過誰的手機。”他突然吼道。

他停止踱步,把前額靠到冰冷的水泥墻面上。他閉上眼睛,雙肩垂落,刻意放松從頭皮到頸部、手臂的肌肉。“想想血液,你的血液。你正在流血,流了很多,沾到別人身上。”他大聲說出來。他的膝蓋流過血。當時,一個發瘋的病人拿著消防用斧橫沖直撞,托尼試圖安撫他的時候,他砍傷了托尼。但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當時娜迪亞·韋爾科娃還沒住到布拉德菲爾德呢。有好幾次,他因為不習慣船體偶然且突然的搖晃,會在船上的廚房裏切到自己。然而,當時沒有別人在他身邊,他也沒流多少血。肯定是在工作中發生了什麽事,在精神病院。他回想著,仿佛正帶領某個人參觀醫院。先是接待區,接著是一排排上鎖的門和毫無特征的走廊,然後是他的辦公室,以及治療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