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後記

2009年的深秋,我和幾個朋友開車到內蒙古克什克騰旅行。傍晚,在草原深處顛簸了很久的車子,終於停在了一家只有三層樓的旅館前。時值旅遊淡季,旅館裏空空蕩蕩的,雖然我們只在二樓開了三個房間,但那感覺仿佛是包下了整個旅館。

吃過飯,有人提議去KTV包間唱歌,長著一張大嘴巴的旅店老板苦著臉告訴我們音響壞了;又有人提議開車出去,到離此不遠的一處湖泊賞夜色。那湖泊我們下午去過,很美,想來夜間更有一番魅力,但剛剛推開旅館的大門,刺骨的寒氣就把我們生生逼了回來,看著老板的一臉壞笑,才知道我們大大低估了草原之夜的寒冷。

一行人只好上床睡覺。我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那湖泊白日裏的景致:枯黃的草地上,一條木板鋪就的棧道,曲曲折折地一直延展到湖畔,波光粼粼的湖水閃爍著冷冷的青色,天空中流動的大片濃雲,將天光時斷時續地灑下,於是此岸和彼岸之間的每一朵波浪也變幻著明暗,仿佛時光在具象著她的流逝……恍惚間,一陣怪響將我驚醒。我從床上起身,來到窗邊,向遠方望去,我以為能看見一片廣袤的靜謐,然而目力所及:卻是一個被狂風撕扯得遍體鱗傷的夜。

我記不清了,是不是在那一刻,我看到了穿著一襲白衣站在漫長國道上的思緲。

從2000年到2010年,我一直在一家健康類媒體從事新聞采編工作,那正是中國人的保健養生意識全面喚醒的十年,也是各路保健品在市場上銷售最為火爆的十年。我策劃過曝光虛假保健品的批評報道,面對面采訪過受騙上當的消費者,也親耳聆聽過保健品商人吹噓“給我兩個億廣告費,我能把楊樹葉子吹成長壽秘方”。對於在這十年中大發橫財者的尊容,我迄今記憶猶新,他們大多都有著一張如簧的巧嘴、一雙狡黠的眼睛、一副撒彌天大謊也絕不變色的臉孔和一套無論怎樣寬大也略顯臃腫的服裝。他們的營銷策略也雷同無二:先偽造一套祖宗秘傳的長壽養生學說,這學說多半源自張仲景華佗李時珍或者什麽太醫,然後開發一個產品——往往是些成本極低,吃不死人也治不了病的物質,比如澱粉或山楂片,但售價極其驚人,有一個“抗癌口服液”,一盒售價四千元,成本是最多五毛錢的香菇泡水——可丁可卯的對應上這個學說,接下來投放廣告,報紙、廣播、電視一擁而上、狂轟濫炸,全面占據消費者的感官世界,再入駐各個藥店、社區,實現產品落地,這樣一番行動下來,一年能收回成本,兩年可以實現盈利,三年則賺個盆滿缽盈……

十年中,連通信方式都從BB機換成了觸屏手機,而保健品商家的營銷手段毫無改進。問題在於,盡管其伎倆如此陳舊,盡管媒體對此類騙局的揭發不遺余力,但上當者依然前仆後繼,無窮匱也。有一次我聽收音機,一個什麽“中醫養生保健專家”放言說洗澡最容易讓人喪失元氣,要補氣必須喝一種保健液,我感到大惑不解,不知道洗澡為什麽會喪失元氣,那專家仿佛聽到了我的疑惑,旋即解答說,從浴室出來的人頭頂都在冒熱氣,那就是喪失元氣的表現……兩周以後,我在采訪中恰好遇上了這位“專家”,他得意揚揚地告訴我廣播電台的節目極大地促進了產品的銷售,我聽後的第一感受是:到底有多少國人,連“水蒸氣”都不知道為何物?!

早晨上班,我必須步行到公主墳地鐵站,途經海軍大院東門,總看到兩輛大巴車停在那裏,一大群西裝革履的青年滿臉堆笑地將一大群白發蒼蒼的老人簇擁上車,車身上掛著某保健品公司的宣傳條幅。我知道這就是所謂的會議營銷,那些青年是保健品公司的銷售員,他們會將老人們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由“專家”做危言聳聽的“健康講座”,然後推銷保健品,絕大部分老人會聽信虛假宣傳,掏光腰包,極少數尚有理性而拒絕購買者,則不許他們回家,形同軟禁,直到他們掏錢為止,因此曾經發生過老人急火攻心、一命嗚呼的悲劇。我有過無數次沖動,想上前阻止老人們登上那輛大巴,但是每每看到他們麻木不仁、任人擺弄的眼神,便知道這是一群無論怎樣也無法喚醒的人,在他們看來,想要長壽,科學不足憑,醫學不足恃,一切長生不老的奇跡都來自並沒有長生不老的祖宗的“秘方”,他們不正是魯迅先生所言“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麽?

我父親是一位非常知名的科技記者,他有點像“安樂椅偵探”,完全憑借對地理資料的研究,參與了雅魯藏布江大峽谷是世界第一大峽谷的論證工作,在新聞史和科學發現史上寫就了十分輝煌的一頁。他雖然沒把我培養成科學工作者,卻也使我從小就對科學抱有無比的敬意。科學的原點是質疑,而不是國人最喜歡的盲從,從中國傳統文化的角度來看,科學精神大概是最可恨、最忤逆、最不相容的一種事物。在中國人看來,很多概念是必須伏地叩首、神聖不可動搖的,比如:天人合一、獨尊儒術、三綱五常、祖宗至上,而從科學的角度來看,這些東西不僅經不起質疑和試驗,而且在邏輯上荒謬不堪,但是很多國人就是像戀屍癖一樣迷戀著這些早已腐朽的殘骸,窮盡一生只為一個匍匐,寧死都不肯挺起脊梁,前進一步。他們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的幫兇,並在兩種角色之間遊刃有余,自得其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