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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李家良的手指在琴鍵上一陣風馳電掣,音樂一起,電得每個人身上都麻酥酥的,知青們咧開大嘴、紅著眼睛唱了起來:“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

沸騰的屋子裏,只有雷抗美和烏雲其格靜靜地坐在墻角。看著這火熱的一幕,烏雲其格有點不知所措,雷抗美的目光則冷冰冰的。

呼啦一聲,烏雲其格站起身,拉開門沖出了屋子。

知青們都愣住了,大釘子從桌子上跳了下來,看著李家良。李家良卻只揚了揚下巴頦,對雷抗美說:“你去看看,她又怎麽了?”

院子裏停著一輛雙轅高高翹起的馬車,烏雲其格站在跨杠邊,肩膀微微顫抖著。雷抗美走到她的身後,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口。

“他一定會忘了我的。”烏雲其格抽泣著說。

“不會的……”雷抗美說,“家良不是那樣的人。”

“你不用勸我。”烏雲其格低聲說,“最笨的女人也能預感到她愛的男人會不會變心……”

第二天,天還沒亮,革委會主任就開著拖拉機,突突突地停在農場宿舍門口,準備送知青們去鄉汽車站。那時,整個狐領子鄉還沒有修通公路,所謂汽車站,不過是在草原上一條破爛的道路中間支了塊牌子,每天早晚各有一趟從縣城開來的汽車經過。饒是如此,汽車站距離農場也很遠——畢竟草原太大了,所以要想坐上早晨那班車,必須要淩晨起床往車站趕。

漆黑的夜空,幾顆殘星點綴其上,個個畏寒似的發著瑟瑟的光芒。蒼茫的遠方一望無際,飄過一陣陣深藍色的暮靄,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仿佛這個浩大的世界是一艘沒有纜繩的船,不知要漂向什麽地方,偶爾浮現出幾個起伏的山梁,恰如大海上的島嶼……

“就這麽走了?”

知青們擠在拖拉機後面的車鬥裏,用身體互相取暖,驅趕著淩晨特有的寒冷。李家良望著向身後漸次褪去的夜色,突然無限傷感地說。

雷抗美卻問:“老李,你怕嗎?”

“怕什麽?”李家良困惑不解地望著他。

雷抗美沉默了。

李家良看不清他的神色,怏怏地問:“對了,烏雲其格為什麽沒有來送我?”

“她怕了。”

“怕什麽?”李家良越發奇怪了。

雷抗美依舊沉默不語。

寒風打著呼哨,從廣袤的遠方伏地而起,肆無忌憚地掠過草原,將李家良的目光吹得紛亂起來:夜濃似墨,夜沉如鐵,布滿嶙峋石塊的山岡上,依稀可見大片還未融化的黑雪,沙棘叢後面的溪水凍得結結實實的,灰黃的草地上毫無生機,一切依舊苦悶和蒼涼……

那樣一個被火燎過、風掃過、血洗過、淚浸過的時代,真的結束了?不會是一場新的噩夢的開始?我怕什麽?未來難道比過去更兇險?過去的痛苦記憶——曾經在草原上孤獨的踟躕,曾經在發電廠艱苦的勞作,曾經思念親人的沾衫熱淚,曾經從馬背上一次次摔落的徹骨傷痛,此時此刻,都隨著拖拉機輪子的滾動,漸漸變得那樣遙遠和渺茫,取而代之的是可口的鮮牛奶、蹦跳的小羊羔、悠揚的馬頭琴,還有烏雲其格的一縷微笑。其實,他的心早就和這片草原緊緊地系在一起了,遠去的每一步,都是把那顆充滿了熱血的心腔勒得更緊,更緊——

緊到他想號啕大哭,緊到他想撲倒在地,緊到他想狠狠咬一口那冰冷而火熱的草根與泥土……

所以我舍不得這草原——還有草原上的人。

呆看著一根根被車輪碾過的莖稈,仿佛無數個枯黃的歲月從眼前無情地流過,他像感到羞恥似的,把頭埋得越來越低,喉嚨使勁吞咽著,胸腔裏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頃刻間,胸前的衣襟就濕了一大片。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情緒感染了,剛才還在吵嚷著什麽的一車知青,都安靜了下來,將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車頭相反的方向,有人在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

就在這時,一道刺眼的光芒像箭一般劃過李家良濕潤的睫毛,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

那些白色紅色紫色粉色黃色橙色的光芒,就在一秒,甚至半秒的時間裏,鋪天蓋地地射向了整個草原,然後會聚成金色的汪洋,泄洪一般向地平線的邊緣蔓延——萬丈霞光照亮了黑暗的大地!

然後,耳畔響起巨大的歡呼聲,坐在車鬥的幾乎所有知青都高高地揚起手臂,宛如張開了一面巨大的旗幟,他們的歡呼聲響徹雲霄。李家良驚呆了,以為他們是在歡呼日出,然而不是!他們發出的呼喊竟是——

“烏雲其格!烏雲其格!烏雲其格!”

他還在懵懂中,已經被激動萬分的雷抗美一把拉了起來,然後,他看到了永生不能磨滅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