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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匹馬大概是感到了背上主人的氣餒,知道沒了約束,便順風遊走起來,躲避著風雪的襲擊,嘎噠嘎噠,漸漸來到了山岡背風的地方,那裏有一片黃條石,旁邊還臥著什麽,烏雲其格揉了揉眼睛。啊!那是一個趴在雪地裏的人,雖然渾身上下幾乎都被雪片掩埋了,但她還是從那皮袍的補丁上認出了他——那補丁是自己親手打上去的

“家良!”她大喊著跳下馬來,凍結在馬鞍上的袍襟竟哧的一聲,被撕掉了一大塊。她顧不得許多,把手探進李家良的衣領,摸了摸他的後頸,還好,還有一股熱氣。她把李家良的胳膊往肩膀上一架,就向旁邊一個廢棄了很久的土坯屋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去。

那屋子沒有門,屋頂破爛不堪,墻上到處都是裂縫,風呼呼地往裏面灌,一個燒得焦黑的泥爐灶,裏面既沒有木柴,也沒有牛糞,根本生不起火來……

這樣下去,家良會凍死的。

她解開了自己的袍子,把李家良和自己緊緊地包裹在一起,過了一會兒,覺得還是不行,索性又褪去了幾層衣服,將李家良冰冷的身體直接貼在自己火熱的肌膚上。

頓時像被蜇了一般,疼得她眼淚都冒了出來,但是她卻把他抱得更緊了。

片刻,李家良輕輕地動了一下,慢慢睜開眼皮,用孱弱的聲音說:“你……別管我,快走……”

“我們牧人,從來不會眼睜睜看著一條命死去,哪怕還剩一口氣也要救,否則會遭到老天爺懲罰的。”烏雲其格在他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閉上眼吧,我的小馬駒……”

屋子外面,漫天的風雪狂舞著,像在一層層撕著夜的皮,疼得夜發出恐怖刺耳的尖叫……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烏雲其格睜大了眼睛,望著一朵晶瑩的雪花從屋頂的縫隙間慢慢地飄落,黑暗仿佛破了一點、亮了一點。漸漸地,她覺得身上越來越冷,眼皮也像掛了冰水袋似的越來越沉,她告訴自己不能睡,睡了就會和李家良一起死掉,但是沒有用,困意還是一波強過一波地襲上了大腦。

終於,她撐不住了,在眼瞼閉合前的最後一刻,她想——

其實挺好的,死也能和家良死在一起了……

李家良睜開眼的時候,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身子底下又軟又暖,用手摸了摸,應該是躺在熱炕上,還墊了幾張羊皮褥子。

他剛剛翻了個身,眼前立刻出現雷抗美的笑臉:“老李,醒了?”

“我這是在哪裏啊……烏雲其格怎麽樣了?”他用胳膊撐著要起來,卻被一雙手硬是按住了,然後就聽見了烏雲其格爽朗的笑聲。

“我沒事啦,多虧抗美帶著一大群知青趕到,不然咱倆非活活凍死不可。你這一睡就是三天,都快把我們嚇死了。”

李家良躺在枕頭上,看著旁邊矮腳桌上那盞煤油燈,雖然因為用得太久,燈筒已經發黑,雖然跳躍的火苗忽明忽暗,但還是把一種溫暖的、死裏逃生的幸福感注入了他的體內,並慢慢地四溢開來。

“抗美,你那裏還有高考的復習資料沒有?”他忽然問道。

雷抗美說:“有啊,《數學復習資料》《化學復習資料》《物理復習資料》,三本一套全的,咋了?”

“給我看看吧,也不知道臨時抱佛腳還管不管用。”

雷抗美又驚又喜:“哈哈,你想明白了?你要參加高考了?”

“這還要謝謝烏雲其格呢。”李家良說,“是不是你對我說的?‘我們牧人,從來不會眼睜睜看著一條命死去,哪怕還剩一口氣也要救!’”

烏雲其格怔了半晌,低下頭,慢慢地走出了屋子。

“我說錯什麽了嗎?”李家良望著她的背影,很是不解。

雷抗美幽幽地說:“老李,我突然想勸你不要參加高考了,我們有一百個理由可以離開,但是你卻有一個理由應該留下。”

高考結果出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年的一月,雷抗美如願以償地考上了中醫藥大學,樂得屁顛屁顛的。李家良的成績一般,被一所很普通的學校錄取了,悶悶不樂的。雷抗美勸了他半天,他苦笑道:“不管怎麽樣,先回北京再說,我從小就喜歡文藝,讀上兩年書就再去考藝術院校。”

終究還是要走了。

離開狐領子鄉的前夜,知青們聚在鄉革委會的活動室裏,有的抱著酒瓶子一口接著一口猛喝,有的坐在炕上用被子包裹起腿腳,有的一粒一粒嚼著花生米,還有的幹脆背靠背坐在爐灶邊發呆。李家良的手風琴一起,所有人都跟著唱起歌來,一會兒是黯然神傷的“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往迷霧的遠方”,一會兒是豪邁得能把房頂子掀起來的“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鬥志昂揚”,一會兒是纏綿的“美麗的夜色多沉靜,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聲”,還有無限辛酸的“請問朋友來自何方,我來自杭州西湖之旁,如今在這偏僻的地方,遙遠的山村安家落戶……”每個人眼裏的淚花都是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