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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山被當場拿下,被法院判了三年的有期徒刑。

少玲跑到監獄去看他,在陰暗的探視室坐了半晌,門開了,走進來的只有獄警一人,告訴她:“張大山不想見你,你走吧。”

再去,還是不見。

第三次去,仍舊是不見——少玲知道,他永遠不會再見她了。

大學錄取通知書很快就寄到少玲手裏,她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學,學習了三年“老年服務與管理”專業。畢業後,她沒有像其他同學一樣托關系、找門路留在省城工作,而是風塵仆仆地回到老家——那個依舊偏僻而貧瘠的小鄉村,辦了一家養老院。

沒過多久,因為一起事故,養老院被迫關了門。她又到縣醫院當了一名普通護士。由於家住鄉下,她每天都要在縣鄉之間坐公共汽車奔波幾個小時。

今天有一名產婦大出血,她參與搶救,很晚才下班,末班公共汽車早沒了。她站在路邊焦急地踮起腳尖,巴望有過路的車子能捎自己一程。一陣狂風吹得她雙眼半眯,睜開眼皮時,一輛金杯車停在她面前。車窗搖下,露出張大山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臉形沒變化,但卻多了一些被歲月揉搓出的細紋,特別是目光,有些渾濁。

“回家吧?”張大山沖她吼,“上車!”

她不太想上,可最終還是上了。

“近來咋樣?”張大山一踩油門,金杯車搖晃著笨重的身軀,駛上了國道。

少玲沒有回答,她覺得這些年,還有這些年發生的一切,都不是用一兩句話可以說明白的,既然如此,不如不說。

她向車窗外望去:茫茫的夜色籠罩了整個草原,根本分不清天地,只在黑暗的底色上有一些更黑暗的起伏,那是山巒,起伏連綿卻又形狀奇異——正如她此刻的思緒。狂風把車窗震得嗡嗡作響,寒氣從玻璃縫間咬牙切齒地鉆進車廂,噝噝噝的……車身抖動得越來越劇烈,像是要被風撕碎。

由它去好了,不是很多事情都由它去了嗎?就這樣想著,她漸漸閉上了疲倦的雙眼。

就在意識越來越模糊時——急刹車!

然後,就看到了那恐怖至極的一幕……

電視劇裏經常說的一句台詞是“簡直像做夢一樣”,此時此刻,坐在顛簸的車廂裏,抱著渾身是血的白衣女子,少玲不知這是一場噩夢即將結束,還是剛剛開始……

金杯車繞過幾座低矮的丘陵,只見草原遠方攤著一片亮閃閃的橢圓——“額仁查幹諾爾”到了。“查幹諾爾”是白色湖泊之意,“額仁”則是“幻境”,所以這湖的蒙語全稱便是“夢幻般的白色湖泊”。

但附近的漢族牧民們都管這湖泊叫“眼淚湖”。

之所以得了這麽個名字,是因為這湖的形狀活像一滴眼淚,且湖水又苦又鹹。一叢叢亂蓬蓬的蘆葦圍繞著湖岸,還有幾株奇形怪狀的白樺樹,此刻正在寒風中白骨般嶙峋地兀立。一棟兩層高的小樓孤零零地矗立在湖畔——這就是湖畔樓,一間普普通通的旅店。

金杯車在湖畔樓前停下,熄火的瞬間,車窗外的風聲驟然增大。張大山眯起眼睛觀察那棟黑黢黢的小樓,突然想起了“旋渦”這個詞。此刻,他心底分明生出一股異常清晰的感受:

這座小樓就像個旋渦,只要他邁出車廂一步,就會被一股巨大的神秘力量卷進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從此再也無法逃出生天……

嘩啦啦!

這個聲音讓張大山心驚肉跳,回過頭,他看到少玲拉開了車門,準備跳下車去。

“你幹什麽?會讓風刮走的!”他大吼著,“快點回來!”

少玲猶豫了一下,身子又縮回了車裏:“李大嘴這店,不是一向整夜都不熄燈的嗎?現在怎麽黑咕隆咚的?”

她說的,經常開車跑夜路的張大山又怎麽會不知道?

對於湖畔樓的老板李大嘴——張大山再熟不過了——那是個勤快、熱心的人,怕草原上隨時有找不到住宿的旅客,所以旅店門前的燈向來整夜不熄。張大山放空車回家時,要是趕上心裏不痛快或者身子骨太累,肯定要繞到這裏找李大嘴喝一盅,一聊就是一宿。

不過,兩人也有翻臉的時候。

那次,滿嘴酒氣的李大嘴摟著張大山的肩膀,一邊打嗝一邊說:“少玲那妮子……呃,大學回來幹點啥不好,開什麽養老院,結果……呃,還不如來我這哩,臉蛋兒那麽俊……”

李大嘴還沒來得及說更過分的,就被張大山一耳光摑到桌底下,嚇得店裏的夥計連忙報了警。鄉派出所所長“胡蘿蔔”帶著人來的時候,李大嘴無視自己臉上那鮮紅的五個手指印,硬說是自己在墻上撞的。胡蘿蔔又好氣又好笑,訓了張大山兩句就走了。

看著胡蘿蔔離去的背影,李大嘴回頭就罵報警的夥計:“俺們兄弟倆鬧著玩的,你他媽報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