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天氣越來越冷,尤其是晚上,風敲打著窗戶,枝條在風中猛烈地抽打著玻璃,發出奇怪的聲響,把一些陰影投射在房間裏。文好古並沒有打開空調,依舊一個人坐在桌前,他顯得老了許多,3個月前,他好像一個40歲剛出頭的人那樣精力充沛,而現在,仿佛已經步入知天命之年了。他輕輕地摸了摸自己的兩鬢,稀疏的頭發白了許多,臉上生出一些灰黑色的斑點,那是衰老和接近死亡的象征。於是,他又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想起了他的芬。

文好古打開了自己的抽屜,從抽屜的最裏層拿出了一張相框,靜靜地看著相框裏那張已經很長年月的黑白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座古建築,照片裏有3個人,他自己站在左側,芬站在中間,而站在右側的是白正秋。照片裏的文好古是多麽年輕,兩只眼睛炯炯有神,顯得敏銳和果敢,從照片上看,他要比右側的白正秋帥多了。照片裏的白正秋有一副書呆子氣,過於瘦弱,臉上也沒什麽表情。而中間的芬,也就是現在白璧的母親,她是那樣美麗,臉上掛著笑容,她的右手握著文好古的左手,左手握著白正秋的右手,就這樣把3個人連了起來。此刻,文好古的左手手心裏忽然一熱,他仿佛又重新感受到了芬的體溫。但轉瞬之後,他的手心又恢復了冰涼的感覺,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又把相框重新放回到了抽屜裏。

他一直不理解為什麽當初芬會選擇白正秋而不是他,也許這也是一種命定的緣分吧。他曾經為此而痛苦過,但很快,又恢復了理智,重新與白正秋和芬成為了好朋友。直到白正秋死後,他還清楚地記得在白正秋舉行葬禮的前夜,芬在他的肩膀上哭泣的情景,芬把眼淚灑到了他的襯衣上,那感覺濕濕的、熱熱的,似乎透過皮膚滲入了他的身體裏。那個夜晚是如此撩人,文好古當時多想攬她入懷,可是他看見了白正秋的遺像正在看著他,他只能用手撫摸著芬的頭發,然後輕輕地把芬推開,再抹去她留在他身上的淚水。接著,他輕輕地對芬說:“你相信這是對正秋的詛咒嗎?”芬痛苦地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女兒說她做了一個夢,她夢到了那個女人。”文好古有些慌亂地說:“就是那個女人嗎?”芬點了點頭:“是的,我那時候立刻就想起了當年對正秋的詛咒,他死的那天,正是他的40歲生日,現在所有的事實都應驗了那個可怕的詛咒。我是多麽後悔啊,真不應該讓他出門,應該把他留在家裏,也許就能逃過一劫了。”文好古回答:“也許這確實是偶然,可世界就存在於偶然中,如果我們當年不踏上那片土地,如果正秋沒有犯下那個錯誤,如果那個女人——不,我不說了,一切都有可能不發生,一切也都有可能發生,誰都無法預測結局。如果,這真的是詛咒的話,那麽無論如何,我們都在劫難逃。”芬不再回答,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裏為亡夫守著靈,三炷香默默地燃燒著,房間裏飄起了幾縷輕煙。

此刻,文好古想著這一切,覺得似乎就在眼前,時空錯位,一切都還在進行著,世界永遠處於進行時態,而沒有過去時。他的肩膀感到了一陣酸痛,艱難地直起了身子,又在桌面上攤開了幾張照片,確切地說,是幾張遺照。第一張照片是白正秋,這位老朋友真在照片裏略帶微笑地看著他;第二張是江河,他原本應該成為白正秋的女婿的;第三張是許安多,第四張是張開,第五張是楊小龍,第六張是林子素,他還特意在林子素的照片上畫了一個大叉,以表示他對林子素的行為的憎惡。

還有第七張照片,那就是自己。

他看著自己的照片,自嘲似的苦笑了一聲。然後他對自己點了點頭,他知道,他的時間已經到了,於是緩緩地離開了自己的座位,撫摸了一下那張陪伴了他多年的老式的辦公桌。文好古回過頭去,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外面一定很冷,那些樹枝敲打著玻璃似乎在和他對話。

漸漸地,他終於聽到了那個聲音了,那聲音就在他耳邊,一直鉆進他的心窩裏去。

MUYO——MUYO——MUYO——

他聽到了那來自荒原的召喚,但一點都不恐懼,他知道這是遲早要來臨的,心情反而有些輕松愉快了。因為他明白自己終於面對這一天了,人們對這一天充滿了恐懼,但是,這一天誰都逃不過,與其在顫抖中墜入深淵,不如任其自然,坦然自若。文好古緩緩地走出了自己的辦公室,進入到了黑暗的走廊中,在黑暗裏,他雖然什麽都看不到,但他確實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什麽,於是,他向著那個方向前進。

在黑暗的走廊裏,文好古邊走邊說——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