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這是自江河死後,白璧第一次去看母親,她坐著公共汽車,倚在車窗邊,看著外面的秋景,車子足足開了一個小時,才抵達了精神病醫院。

精神病醫院的周圍非常安靜,見不到多少商店和樓房,人們似乎都對這裏很忌諱,路人走過門前都要加快步伐,生怕裏面會突然闖出來一個瘋子。但是白璧從來沒這種感覺,她總是平靜地來,平靜地回去,就好像去郊外踏青散步。她緩緩地走進大門,穿過有些蕭條的秋日花園,在繞過一棟漂亮的小樓之後,看到在一個花園裏,許多人穿著病人服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也有人獨自散步或者冥思。偶爾還有幾個醫生和護士穿過,像是某種點綴。

白璧知道母親一定就在其中,她走進這個小花園尋找母親,忽然有人招呼她,原來是母親的病友。從父親死後,母親的精神就不正常,後來愈演愈烈,在白璧初中畢業的時候,母親終於住進了精神病院,一直到現在。許多年了,白璧幾乎每隔一兩個星期就去看一次母親,時間長了,就順便與母親的病友也熟悉了,有的病友甚至是看著白璧從一個女中學生長成一個成熟的女人。白璧對招呼她的人笑笑,她知道那個招呼她的中年女人其實是一個女詩人,在80年代發表過許多有名的詩,據說還是舒婷、北島他們朦朧詩的那一批人。後來因為和一個有婦之夫發生了瓜葛,約好了一同自殺,結果那個男的死了,她卻被搶救回來,結果就瘋了。女詩人一直對白璧笑著,那笑容其實挺美,但看久了讓白璧心裏有些不舒服。女詩人向一座假山裏指了指,對白璧說:“你媽媽就在那裏,她一直在等你呢。白璧,你媽媽說這些天你就要結婚了,發給我喜糖啊。”雖然女詩人是精神病人,但智商很高,神志也一直很清楚,從談吐中根本就看不出是精神病人。

白璧一怔,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只是淡淡地說:“對不起,情況有了變化,我不能給你喜糖了。”她快步離開這裏,走到了那座假山下,她終於見到了母親。

母親一個人坐在一張長椅上,看著天空中飛翔的鴿子,還沒有看到白璧她就開口說了:“白璧,你終於來了。”

白璧明白,那麽多年來在精神病院的生活,使母親在聽力和嗅覺上有著超乎常人的敏感,以至於不用眼睛看就能分辨出是誰。“媽媽,你還好嗎?”

“和過去一樣,過來坐下啊。”母親回過頭來,招呼她坐下,白璧的母親看上去一點都不顯老,精神病院的生活甚至還讓她顯得年輕一些,看上去似乎只有40多歲的樣子。

白璧輕輕地在母親身邊坐下,周圍沒有其他人,顯得特別安靜,在綠樹叢中,假山之下,白璧覺得母親能夠天天生活在這種環境的精神病院裏,簡直是一種享受,而且還能永葆青春。她抓著母親的手,看著母親的眼睛,母親的眼神很安詳,絕不是那種呆滯的樣子,看上去比正常人還正常。她輕聲地說:“媽媽,對不起,隔了那麽久才來看你。”

母親的目光忽然有些銳利了,接著母親淡淡地說:“是不是江河出事了?”

“媽媽,你怎麽知道?”

“因為你早就該來了,而且應該是和江河一起來,現在你一個人來,還有你這副表情,我就知道有了問題。”

白璧不得不佩服精神病人的智慧,她點點頭,努力用平靜的語調說:“江河死了。”

“我的女兒,你難過嗎?”母親伸出手,撫摸著白璧的頭發。

“是的,媽媽。”在母親的手掌裏,白璧的眼淚終於溢出了眼眶。接下來,她把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母親。

母親平靜地聽了完了白璧的敘述,然後沉默了許久,她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白璧的臉,伸出手指撫摸著她。母親說:“女兒,這是江河的命運,誰都逃不過命運的。”

“媽媽,我知道你去過羅布泊的,那是什麽時候?”白璧忽然問起了這個問題。

母親忽然沉默了,她又把目光投向了天空,她也許在回憶著,眼睛裏似乎隱藏著什麽東西。但母親終於還是說了:“是的,我去過那裏,是和你爸爸一起去的。那是20多年前的事了,在你剛出生後不久。我們參加了一次對樓蘭與鄯善古文明的聯合考古行動,關於那件事,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年10月,我們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才到了新疆的庫爾勒,然後再從那裏出發,與來自全國各地的大部隊匯合,坐汽車前往羅布泊。”

白璧知道,母親雖然有精神病,但絕大多數的時候神志都很清楚,特別是現在的這種情況下,母親所回憶的是完全可信的。

母親繼續說:“那裏直到70年代末才對外開放,我們在附近的營地裏等了很長時間才得以進入羅布泊。去羅布泊的路上,到處都是茫茫的大漠與雅丹地貌,我們經過了位於孔雀河下遊的龍城雅丹群,目睹了雅丹奇觀,只見密集分布的雅丹群反射著陽光,這些毫無生命的風蝕土堆群,呈現出萬千儀態,有的像山丘,有的像古堡,有的像烽火台……總之是把我深深地震驚住了,這簡直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