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奈何橋 第九章(第2/2頁)

當他送完兒子回到家裏,妻子表情復雜地告訴他:“援朝,我懷孕了。”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申援朝不知所措,結婚十多年了,卻始終沒有過孩子,去醫院檢查過許多次,都說是女方有嚴重婦科病,很難懷孕。但他從未嫌棄過妻子,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上,每天都在抓貪汙腐敗分子,平常很少有機會回家休息。他很感激妻子能寬容自己,尤其是對於他的私生子。他沒想到妻子還能懷孕,是老天恩賜給他的孩子嗎?

無論如何,即便有高齡產婦的危險,妻子還是決定要把孩子生下來。

五天後,有個叫黃海的警官找到檢察院,單獨把申援朝叫到外面,面色冷峻地說了句:“申明死了。”

但他沒有露出表情,只是默默地點頭,提供了一些自己知道的情況,像個冷血的男人面對一筆孽債。他回到檢察院辦公室繼續工作,直到深夜只剩獨自一人,才蹲在地上失聲痛哭……

他決心要為死去的申明復仇。

半年後,女兒終於來到這個世上,她的媽媽卻因產後大出血而死。

申援朝悲傷地抱著妻子的屍體,一年來的每次打擊都幾乎致命,哪個男人有過這樣的命運?

他給女兒起名為申敏。

一個中年喪偶喪子的男人,不但要將嬰兒帶大,還要肩負追查殺害兒子兇手的責任。

夜深人靜,女兒在嬰兒床上睡著後,雖然累得筋疲力盡,申援朝還是難以入眠,經常會想起那個叫小倩的女子。

她是申明的媽媽。

申援朝是在二十歲那年認識她的,這個女孩是傭人的女兒,沒讀幾年書就輟學了,年紀輕輕在街上賣早點。他經常從她手裏買糍飯糕,看著油鍋裏翻滾的糍飯變得金黃,再看她那張標致的臉龐,鑲嵌一雙大大的眼睛,每次眨眼泛動睫毛,都會讓他的心跳加快。

那年暑假,他帶著她一起去蘇州河邊釣魚,上大光明電影院看樣板戲,在人民公園的長椅上卿卿我我……

申明就這樣來到了這個世界上。

在他出生前的幾個月,申援朝離開這座城市,坐上火車前往北大荒,成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一分子。在中蘇邊境的荒野中,他收不到任何信件,更不可能通電話,終日蹲在雪地深處,面對江對面的蘇聯兵。等到第二年回城探親,才知道小倩已為他生下一個兒子。

他抱起孩子就承認了,但他不能與她結婚,更不能讓別人知道這秘密,否則他就會被人唾棄,丟失已在眼前的入黨機會。他狠心地拋棄這對母子,重新踏上回北大荒的火車。

七年後,先進黨員申援朝獲得了回城名額,就像被流放了七年的囚犯,終於回到父母的身邊,並被安排進了檢察院工作。

小倩卻已死了,這個可憐的女子,為了能與孩子生存下去,被迫嫁給一個混蛋,結果被那個男人下毒害死。幸好兒子拼命叫來警察,才讓兇手得以償命。

申援朝發現這孩子越長越像自己,已被外婆送去派出所改名為申明。但他必須隱藏這個關系,否則無法留在檢察院裏。他每個月去看一次兒子,給孩子的外婆二十塊錢,當時的月工資才四十塊錢。以後生活費每年都會增加,直到申明考上大學。

後來,他如願以償地成為人民檢察官,並與出身正派的妻子結婚,成為鐵面無私的檢察官老申。

婚後不到一年,妻子發現了他的秘密。申援朝坦承了當年的錯誤,已做好離婚的心理準備,沒想到她只是流了些眼淚,就再也不提這件事了。後來,當她知道自己很難懷孕,便主動要求看一眼申明,想知道丈夫的親生兒子長什麽樣。她甚至提出將這個孩子接到家裏來住,卻被申援朝一口回絕——他擔心私生子的醜事讓外人知道。

而今,女兒已經讀到初二了。

而申明那個孩子,早已化作骨灰在地下埋葬了十四年。申援朝經常幻想再見到他,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仿佛已被拔光了牙齒,忍著鮮血從嘴角淌落。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若他還有來生,不管是否喝過孟婆湯,要是再見到申援朝,會不會記得這個所謂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