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奈何橋 第八章

2009年。

七月半,中元節。

這座城市沒有任何鬼節的氣氛,街上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中元節——也許只有她是例外?看來依舊年輕,大多數人都會猜錯她年齡。從亞新生活廣場進入地鐵站,她穿著一條白色長裙,露出潔白纖瘦的腳踝,踩在黑色平底鞋上,烏黑長發披在肩上,臉上有淡淡的妝容,嘴唇抹著可有可無的顏色,挎著個簡單的女包。

她叫歐陽小枝。

從步行台階走向站台,旁邊的自動扶梯上,有雙眼睛正看著她。

或許是地鐵進站的緣故,突如其來一陣冷風,長長的黑發宛如絲綢揚起,正好掠過對方抓著自動扶梯的手背。

乍看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長相挺是英俊,高高的個子,眉清目秀。

少年隨著自動扶梯上行出站,小枝卻是往下走台階進站。

是他嗎?她在心底搜索這張臉,霎時間已擦肩而過。

她走到地鐵站台,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少年卻已轉到步行階梯,幾乎連滾帶爬地沖下來。

歐陽小枝加快腳步要避開他,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好一組列車到站,迅即躲入打開的車門。

站台上的他還在向前沖,雖然體形消瘦靈活,但遇到實在繞不過去的,只能強行把人推開,殺出一條血路,引來身後陣陣謾罵。下車的乘客變成了攔路虎,一個男人因為被他推開,憤怒地往他後背打了一拳,讓他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少年痛苦地趴在地上,擡頭看到了她的臉。

“等一等!”

當他大叫著爬起來,車門關閉前響起警告聲,小枝擠在車門的角落裏,看著站台上的他。

撲到車廂前的刹那,內外兩道門同時關上,將他和她隔絕在站台與隧道。

隔著厚厚的玻璃,仍能看到他的臉,她向少年指了指車門,意思是要注意安全。

列車啟動,他在外面發狂地敲打玻璃門,追著她跑了十多米,直到遠遠地被甩下。他被地鐵工作人員制伏了,壓在幾只大手底下,臉頰貼緊冰涼的地面,看著整個站台傾斜直到崩塌……

“歐陽小枝。”

終於,他的嘴唇挨著地面,平靜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已隨列車駛入深深的隧道,雖沒聽到那句話,心裏卻很清楚——就是他。

盛夏最擁擠的時段,四處彌漫著汗臭。車廂裏所有人的背後,都仿佛藏著一只鬼,今天是它們的節日,既是中元節,也是盂蘭盆節,梵文中“盂蘭”意為“救倒懸”。

半小時後,她從地鐵站出來,換了輛公交車,抵達郊外的南明路。

灰暗的工廠與荒野,早被各色樓盤取代,街邊豎著巨大的廣告牌,還有家樂福與巴黎春天。路上跑的不再是五噸的東風與自行車,而是高爾夫馬自達奧迪奔馳與寶馬。公交車站還在老地方,只是站牌早就更換,後面有《暮光之城》的電影預告。對面是南明高級中學,十四年來幾乎沒有變化,氣派的校門旁豎著銅字招牌,多了幾塊教育局頒發的獎牌。雜貨店早就沒了,代之以高級住宅小區。隔著滾滾的車流,她安靜地站在路邊,不時有高中生走出學校大門,大概是暑期返校,男女生們結伴打鬧,或許很快會流著眼淚分離。

忽然,她看到一張認識的臉,已從年輕變得滄桑,令人肅然起敬——張鳴松。

歐陽小枝遠遠地觀察著,他的眼神裏有變態殺人狂的潛質。

他夾著一個公文包,看起來四十多歲,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胡子刮得很幹凈,腰板筆直,雙目炯炯有神。當他走出學校大門,學生們紛紛低頭致意,看來他仍是學生心目中的神,全區最有名的數學老師。當年就有許多人出高價請他做家教,如今行情不知翻了多少倍。校門口的路邊辟作了停車帶,張老師坐進一輛黑色的日產藍鳥,迅速調頭開走了。

往前走了數百米,她才發現在兩塊工地之間,隱藏著一條野草叢生的小道,依稀就是當年魔女區的小徑。

她看到了那根高高的煙囪,被正在建設的樓房遮擋著。雖然,旁邊有一圈簡易墻,大門卻是敞開著。整個工廠早已關閉,原址大半被開發商占據,唯獨有一部分擠在兩個樓盤之間,因此得以幸存下來。

廢墟又破敗了不少,細細觸摸廠房外墻,粗糙的水泥與裸露的磚頭顆粒,就像正在腐爛的死人皮膚。踮著腳尖走進廠房,地下滿是廢棄的垃圾,角落裏散發著糞便的酸臭味,想是附近的流浪漢與民工留下的。她挪動到地道前,通往地獄的深深階梯,隱沒於陰影之中。

剛踏下台階一步,就有某種冰冷的感覺,從鞋底板滲透到頭頂心。觸電般地縮回來,背靠墻壁大口喘息。只要進入那個空間,傳說中叫魔女區的地方,就會有尖刀捅破後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