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幕 繁花(第2/2頁)

羅恒慚愧地搖頭。

聶氏淺笑道:“此歌名為《卿雲歌》,傳舜帝功成身退,禪位給治水有功的大禹。禪讓時百官齊唱此歌,祈禱日月昌盛、黎民幸甚,這也是千年來君主們的美夢。妾身可說清楚了?”“清楚,很清楚。”“那就好。”聶氏解開腰間一只小巧的錦囊推到羅恒手邊。羅恒愣了下,慢慢打開袋口將東西倒出,當一枚冰涼的魚紋玉佩穩穩掉在掌心時,頓覺五雷轟頂。“家兄聶貞托妾身問句話,這樣的好東西,羅主事為何給當了?”羅恒的臉色像死人般蒼白,他酸澀地望向聶貞,後者正面帶慍色地遠遠盯著自己。是聶貞多疑不肯信自己?抑或是聶貞才是殺死當鋪掌櫃的兇手?羅恒惶恐得不敢細想,俯身極力解釋道:“不,屬下沒有……屬下當掉這枚玉佩是為釣出挖心案的兇手,查清他們和魚紋洞天的關系,絕非為一己之私!”

舞池中又一陣潮水般的喝彩。“鼚乎鼓之,軒乎舞之。精華已竭,褰裳去之。”茗津長袖飛展如鶴翼。羅恒心如亂麻地跪著。聶氏側身至他眼前,掩面笑了一番,輕解盛裝,微露半邊香肩—— 白皙的肌膚上文著一只血紅色魚紋刺青,它紮進羅恒眼裏,像紮進一根尖銳的倒刺。羅恒驚呆了,對上她美艷不可方物的笑容,一刹那得到了答案!緩緩望向舞池中的嚴世蕃,又望向一如看戲而置身事外的聶貞,徹骨的嚴寒凍結了心臟。但聶氏似乎不覺盡興,目示婢女端來一只錦盒,放到羅恒膝前。“聽聞你在刑部兢兢業業四十年,這算是給你的犒賞吧。”“啊……”淚水止不住從羅恒眼中滴落,他認得此物與列缺從魚紋洞天中奪得的錦盒一模一樣。真相、謊言,堅強、軟弱,天真、虛偽,勇敢、恐懼…… 一切的一切,江河倒轉,歲月飛逝,他錯放了的人生灰飛煙滅。聶氏合上交領,仍然笑著,然這笑容空無一物,透著完全的輕蔑。羅恒再度茫然四顧,看到的只有一個個腐朽的鬼魂在聲嘶力竭中狂舞。忽然,琵琶弦斷。茗津的長袖絆到了嚴世蕃風痹的左腿,幾乎令他尷尬倒地。她立時如驚弓之鳥般蜷縮跪下。她一跪,廳中頓時陷入死寂。“大人,奴婢毛手毛腳地碰傷了大人,請大人責罰!”“你啊。”嚴世蕃躬身捏住茗津的脖子。茗津絕望地閉上眼,纖細的脖子在他手裏脆如枯枝。她服侍慣了高官,知道一旦觸到逆鱗必死無疑。誰知嚴世蕃兀自笑了,手慢慢移到她弧線優美的下巴,戲弄般一碰,仿佛觸水的蝴蝶點了下水面。“卿本佳人,奈何無心。”嚴世蕃累了也倦了,揮手喚道,“瓶兒呢?”

聶氏款步回到嚴世蕃身邊,一行人很快消失在屏風之後。

自始至終,嚴世蕃都沒有看過羅恒一眼。

烏雲籠罩著月光。羅恒走出宴會廳,站在九層樓台前遠望金陵。天邊劃過一道閃電,照亮了夜空下紛飛的細雨。他悲切地拍著欄杆。錢斌握著扇子從身後走來。燭光明滅裏,他眯著眼打量羅恒,似在欣賞他的絕望。雨聲掩蓋了羅恒的嘆息。錢斌走至羅恒身邊,指著城池問道:“你可有看到什麽?”“屬下看到了家鄉。”錢斌嗤笑兩聲,指向秦淮河左岸:“那是什麽?”“百姓住的西城。”錢斌再指右岸:“那裏呢?”“……豪門。”聶貞的府邸也在那裏。秦淮河兩岸,破敗與繁華的界限清晰無比。扇子“啪”一聲敲在欄杆上。“你站在這樣的高處卻還看不清世事,你的眼雖未瞎,心卻是盲的。”錢斌毫不留情地呵斥著,“別人贊賞你耿介正直你就信了?屁!你在這個高處能看到的,那幫人當真看不到?!九天之上的那個人也看不到?!自以為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我就是見不得你這種愚蠢傲慢的樣子!世間事,是非全憑勢力,公道不在人心,而你羅恒不過是個無用的好人罷了!”

不久以後,刑部主事羅恒突然得了種怪病,腰肢疼得直不起來。一場花雨將他湮沒成了一個佝僂老頭,一夜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