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幕 繁花

悶熱的汗水從錢斌層疊的下巴滑落,浸濕了華服的衣領。自打嚴世蕃來南京,他這日子就沒舒坦過,不僅整日陪個瘸子東遊西蕩,還需笑臉迎接各方心懷鬼胎之輩。無妨,不過是官場的無奈。但眼見刑部最老實巴交的羅恒也走進紅館,他耐不住急促地揮著折扇,似乎想把這館內的烏煙瘴氣扇走。

“回去。”

“稟告大人,屬下是因為——”

“——滾回去!”

羅恒回頭看了眼大門口高高的門檻,笑容冷淡。“今日對大人來說,可能過得稀松平常,但對屬下來說,卻經歷了幾輪生死。屬下好不容易能站在這個地方,非得進去一看。”

“少跟老夫耍嘴皮子,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那敢問大人,屬下的容身之處在哪裏?”

“反正這不是你站得住腳的地方!”

羅恒亮出手中紅帖,幾聲苦笑:“錢大人要屬下走,嚴大人要屬下來,究竟想讓屬下怎樣?”

“你!”錢斌“啪”一聲合上扇子,指著羅恒鼻尖。

“屬下無權無勢,身不由己啊。”羅恒睜大清亮的雙眼死死盯著錢斌。

兩人四目相對,僵持不下。廳中觥籌交錯,也沒人在意這角落裏的風風雨雨。領路的歌姬識得風月,接下紅帖笑道:“兩位貴客好端端的怎麽就聊急了呢!再大的事,還能大過這紅館的天頂不成?都消消氣,奴婢聽聞嚴大人溫了一壺新酒在等著,可不好怠慢了。”“屬下正是為此而來,但不知大人意下如何?”“你說你!難道老夫會害你?!”錢斌從鼻子裏哼出一聲,甩袖而去。笑意浮上羅恒的嘴角,他擦去額上冷汗,竟感到一絲平生從未有過的暢快。

樓道三尺見寬,墻面泛著漢白玉的冷光,雕有飛禽走獸、持節權杖。石墻森寒,越往高處越不勝寒,爬上頂樓時羅恒已累得喘氣。八扇朱門攔在面前,歌姬自左側門前跪下,柔聲報道:“大人,刑部羅主事來了。”羅恒攥緊泛白的衣角,低頭探看自己全身,好在鞋是新的。這時,面前的門無聲地打開了。一道金色的亮光照亮腳下,驟然傳出高亢明快的樂聲。他小心翼翼地望向屋內,滿目是纖細的少女腰肢,裙裾飛揚、舞態生風、起停進退,伴著交錯喧鬧的樂器聲。頭被震得生疼,羅恒像螃蟹一樣側著身子坐到席末,不自在的目光最終落在上席裏沉默飲酒的聶貞身上。聶貞大約感應到這道目光,飲罷一杯,斜眼定定地看向羅恒。一聲銅磬響起,歌舞乍然停歇。舞女們攬袖散開,如花蕊綻開般托出當中一位男子來。羅恒好奇地望去,男人身著艷麗湖羅布襕衫,踩著一雙左右大小不一的粉底皂靴,略帶蹣跚地走出美人叢,發髻間簪著的一支孔雀翎隨步伐亂顫。是他了,羅恒心想。傳言他天生殘疾,因而身形臃腫扭曲,原來不假。但即使是遠觀,也可見他面容雍容,一派高昂之姿,又不像是傳言中醜陋如惡鬼的禍首。“來鼓!”嚴世蕃張開手,歪頭笑得像個孩子。歌姬很快呈上一只精巧的手鼓,嚴世蕃抱進懷中快活地擊打起來,不幾下,竟隨著樂聲跳起了舞。他像魚一樣舒展著身體,隨性躍動。即使東歪西倒、滑稽可笑,也無一人敢露出一絲一毫嘲笑之意。“好!好步法!”“看嚴大人跳得這般得勁,老夫也躍躍欲試了!”

……

羅恒幾乎因寬忍他的殘疾而忘記他潛在的可怕。

古琴聲急促如亂石中的流水,嚴世蕃順手牽過身邊一位紅衣歌姬的手,擊鼓高歌道:“卿雲爛兮,糺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明明上天,爛然星陳。日月光華,弘於一人。”

紅衣歌姬頓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旋身離開嚴世蕃的懷抱,反抱琵琶附歌道:“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時順經,萬姓允誠。於予論樂,配天之靈。遷於賢善,莫不鹹聽。”她垂下眼睫,余光仍留在嚴世蕃身上,輕輕揭開面紗丟入人群,回頭嫣然一笑,顛倒眾生,正是茗津。席間霎時傳來此起彼伏的深呼吸,眾人心潮蕩漾。

只有被幹晾著的羅恒不知秦淮名妓茗津的名號,更無心欣賞美人歌舞。難道嚴世蕃特意送他一張請帖只為了賞賜一頓盛宴?羅恒止不住煩躁思慮時,一只精巧的繡花鞋闖入視野,擡頭意外見到那位巷中相遇的三夫人。

聶氏今夜頭戴流蘇金冠,身披鳳舞祥雲紋綢衣,更顯得儀態萬方。羅恒忙屈身行禮:“屬下見過三夫人。”

“免了。”

聶氏在羅恒身邊坐下,羅恒拘謹地拉回自己的衣袖,不敢僭越一分。

“紅館之中見到羅主事這樣的人,妾身還是頭一回。”

“稟三夫人,屬下收到請帖才來的。”

“羅主事聽懂此歌了嗎?”